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浮霜在线阅读 -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下葬(二更)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下葬(二更)

    定王的陵寝是早先就备下的,位于润州城北面的卫氏王陵。出殡这日,六十四人共抬棺木出府,满朝文武倾巢而出,卫东淳、浮霜等人更是披麻戴孝,走在队伍前列。

    卫东鋆自打那日之后,便没有出现。请来的法师卜过凶吉,说是世子爷杀气过重、阳气过剩,易冲撞阴灵,所以不送亡灵出殡为妙。方才将此事遮掩了过去。浮霜作为长媳,便义不容辞的要代替卫东鋆扶灵。

    漫天的白幡开道、成百上千的和尚、道士和喇嘛跟在队列两旁。他们身着法衣、手执法器,吹奏、诵经声连绵不绝,送葬的队伍长达数里,沿路又是无数富户乡绅们的路祭。

    定王爷名声颇佳,今年更是倾囊而出,救助涝灾后的平民百姓,以至于江淮大涝,却几乎没有流民失所。如今他崩了,百姓们悲声遍野,自发的披麻戴孝来给他送葬。

    浮霜身着孝服,扶着棺木尾端,跟着队伍缓缓前行,她前方不远处便是武氏王妃,武氏背对着她,偶尔嚎哭的声音甚至压过了诵经声。

    浮霜望着她的背影,暗恨不已。是她大意了她原以为定王爷的过世是因为越王送来的女人沁莲,又因为沁莲早已被驱逐,她便松懈了,以为王爷已经闯过了年尾这道坎,却没成想王爷还是没了,下手的竟然是武氏。

    武氏的身份地位均来自于定王,王爷虽厌恶她,却碍着世子的身份。从未想过休妻。只要王爷在一日,她便是一日的王妃。所以浮霜知道她心狠,知道她善于下毒。却从没想到过她竟然会下手毒害王爷。

    可她却偏偏这么做了只是为了不让定王顺利的把朝政交托给卫东鋆,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机会

    这个女人的狠,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浮霜望向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不禁有些茫然,她这一世究竟能改变什么使出诸般手段,她还是嫁来了润州;费尽心机筹谋,王爷还是在年尾没了;机关算尽的挣扎,江淮卫氏却还是面临分裂的危险境地

    难道她所能影响的只能是些小事而历史的轨迹会不受任何影响。总会沿着固有的模式走下去吗

    她究竟还能做到什么

    她扶着灵柩的手指节泛白不她不能放弃更不能失去信心重走这一遭,老天爷绝不是让她作为一位看客来的绝不能只默默看着一切重复上演,她必须改变即便是要将那轨迹掰歪了,斩断了,也都要改变

    这是她的选择

    行过长街,绕城三转,王爷最终停灵在润州城北的法华寺内,在这儿得作满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才能入王陵下葬,才能安抚亡灵。浮霜甚至怀疑。是武氏心中要求个安稳,方才选择了最繁琐、最浩大的超度法事。

    王府众人在法华寺的客房内安顿下来,日日跟着和尚们行法事,晚上正殿的灵柩却是要有人守的。半夜加灯油、烧冥香、诸事都不能假以旁人之手,因此浮霜作为长房代表,虽是女儿身。却跟着卫东淳、卫东泽一起排了守灵的日子。

    这一日正是浮霜守灵,白日里法事完毕。王府众人用完豆腐宴便回各屋歇下了。因浮霜是女眷,法华寺的和尚们不便留下。于是只有几个丫鬟陪着熬夜添油。

    行将至半夜,浮霜早已累的一个劲的打瞌睡,她枕着贡品案眯了一小会儿,却听外面一阵响动,随即凉风袭来,有人推开门进了灵堂。

    这么晚了却又是谁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气,水涡只见卫东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他失魂落魄的站在棺木前,如丧考妣。

    厢房里忙活煲汤熬宵夜的丫鬟芍药听到响动,便走了出来,见是世子爷,忙摇醒了蔷薇,拉着她出去了,灵堂内只剩下浮霜和卫东鋆两人和王爷黑沉沉的棺材。

    卫东鋆直视棺木,一言不发,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隐藏了他的哀怨和悲伤。浮霜则静静的注视着他,一声不吭,就仿佛生怕发出响动打搅了他。

    灵堂里弥漫着人界的烟火香味,那笔直的香烟无风缭绕、直冲横梁,就好似是通往幽冥地界的桥。火盆散发着橘色的光芒,将两人静止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老爹三十四岁上才得了我。”沉默了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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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东鋆突然开口道,他双眼已经直视着棺木,眼神却变得悠远流长:“他欢喜的不知道什么样。小时候我想起祖母,便是一丝不苟的规矩礼法,可想起老爹却是他黑红的脸膛上,那不十分相称的溺爱和纵容。”

    屋里静静的,没有人搭腔,卫东鋆却知道她是在用心听着。

    “他虽贵为王爷,却愿意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够树上的鸟窝,而不是骑在长随的脖子上;我淘气捉弄他的下属,他多半也是人前训我几句,转过身却拿好吃好玩的哄我开心、直到我破涕为笑;后来我大些了,闹着要上阵参军,他舍不得自己管教我,只好把我送到宜城于总兵麾下,却又忍不住隔三差五的来宜州视察。”

    卫东鋆眼神空落落的望着前方,仿佛瞧见了那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瞧见。

    “我常常在想,若不是祖母严苛、母亲狠毒,我也许早就长歪了,被他宠成个一事无成的纨绔也不一定。不过我知道,无论变成什么模样,老爹都不会对我失望。”

    他说完这话,便又再度沉默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隐隐带起了水的反光。

    寂静犹如平滑的一把刀,慢慢的拨开了每个人的心房。夜色如魅、勾起回忆的一根线头拉扯,便扯出一长串的喜怒哀乐,唯有理顺了,方才能一点点的卷回去珍藏。

    过了好一会儿,浮霜长长的叹了口气:“小时候,邻居的孩子从不搭理我,他们只会站得远远的,一边拿石头砸我,一边喊我是破鞋的女儿,将来会长成个小破鞋。我不知道什么叫破鞋,便跑去问我娘,我娘便告诉我,破鞋便是穿坏了,没人要的鞋子。于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漂亮的娘亲哪里长得像一只鞋子

    我娘还说,有些人不够强大,于是只能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活着。可是另一些人,却能无视旁人,为自己活着。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看轻你自己,旁人便永远无法贬低你。我想她说的对,所以自那次后,我每回碰到邻居的孩子,便会捡起石头还击他们,并冲他们喊道:你们都是些好鞋,天生就是被人穿的”

    卫东鋆被她的话逗得笑了,随即这丝浅浅的笑容却变成了苦涩。

    “少年时,也有人说我不懂规矩,是个疯子,我从来都是置若罔闻的。老爹也从不强逼我,他有的时候忍不住会叨念两句,但大半的时候都是随我去,他总是说,好男儿不要被条条框框箍住,那样难以一展抱负,要恣意妄为、天马行空,才显英雄气魄。”

    “后来我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悍妇。少年郎多半都怕我,即便有少数不怕我的,他们家的老爷夫人也怕我。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媳妇,更不懂得如何孝顺公婆。”

    两人各自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却似乎又相互接的上。过去的点点滴滴,关于父亲或者母亲的记忆,却是他们所有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莫名的,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和对方十分相像

    她的父母一个疼她入骨,一个却视她如敝,他也一样;她虽有姊妹,却如同孤身一人,他也一样;她身边都是敌人,只有自己能依靠,他也一样

    长夜漫漫、身影流长,渐渐的,火盆里的火焰烧尽了,却将两人拉长的影子连成了一片,再难分彼此。卫东鋆孤寂而又悲伤的心逐渐变得缓和了,他突然发觉,老天待他不薄,他失去了一个,却又获得了一个。

    最终,浮霜望着卫东鋆,幽幽的劝道:“人迟早会死,或今日、或明日,长短不过是过程,可最终都是一样。记忆却能变得越来越鲜活,不要忘记,便是最好的念想。”

    她的一句话,无意间戳中了卫东鋆的心,那一刻脸上的悲戚,竟无从掩饰,他向来是个硬汉,更不愿在浮霜面前流露出软弱,当下调转了脸,望向灵堂外幽暗的夜色,好半晌才控制住了声色。

    他摸摸鼻子,抹了把脸,上前冲着棺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又燃着了一把纸钱,投入了火盆里,便猛的站起身,开门冲出了灵堂。

    灵堂内的白烛被刮进来的风吹灭了,火盆中火焰随着燃着的半张纸呼啦一下蹿了起来,照亮了浮霜半张脸。

    她依旧静静的坐着,一双凤眼点漆似的,目送着窗外他的背影远去。

    四十九日之后,九九八十一回法事完了,终于功德大圆满,王爷的灵柩被抬出法华寺,穿过润州北门,送去王陵葬了。未完待续收集并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