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李翟,李耽,墨翟
华北地区已经快有十年没有刮过这么大的沙尘暴了。几乎是一瞬,滚滚黑云便笼罩了整座城市,紧接着,突如其来的西北风裹挟着毛乌素的沙子轻而易举地越过了母亲河。粗重的沙砾伴着冷空气的怒吼撞向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竟让人分不清振聋发聩的声响是何出处。 新隆安大厦的二十七层宴会厅中人声鼎沸,华服盛装的宾客们对面前的美味珍馐视而不见,笛型杯中的酩悦在觥筹交错中撒的满桌都是,黑色的鲟子酱慢慢地被浸成了淡金色。 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只隔了26mm的玻璃。赵静拼力让思绪跳出这个与自己无关的空间,她好奇,倘使那薄薄地一层玻璃终于顶不出风沙的冲击,露出丝许间隙,沙砾蜂拥挤进缝隙,顷刻之间一块块高大的蔽体化成齑粉。那首先遭殃的一定是站在最边上那个身着黑色礼服的“瘦猴子”了,精品店里的超模同款遮掩不住与之不匹配的躯体。赵静脑子里蹦出了一句莫名喜感的话,“被财色掏空了身子”。嗯,确实如此,瘦猴的旁边确实围着几个身材高挑的女性,看起来,嗯,很像……赵静飞速旋转的大脑在“很像”二字戛然而止。 赵静的老板在她神游的这几分钟里中,已经叫了她好几次了。老板的名片放在公事包里,公事包就在赵静的脚下。 赵静今天上午才接到老板的电话,让她晚上陪他出席一个晚宴。说白了就是拎包哈腰,察言观色。 以前这种场合都是郑铎或者刘楠陪老板出席的。赵静也是上午才知道,郑铎被老板派去北京,而刘楠去了上海。 李翟是赵静的硕士生导师,赵静称呼他老板。赵静不是李翟最喜欢的学生,但却是李翟招的唯一一个女生。 分导师的时候,赵静选的并不是李翟,她知道李翟不喜欢自己。入学考试的时候,从她走进面试考场开始,李翟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整个面试过程,李翟一言不发。面试考场上一共有五个考官,其他四个人,都对赵静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赵静的那份简历在两百多个考生之中是最具有竞争力的,滨城本地人,有杜克大学的经济学学士学位,实习是在明晟公司香港办公室。父亲和哥哥都是华北财经大学的杰出校友。 这份简历如果是真实的话,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华北财大,就是报清华经管,北大光华都只能算是“考察校园环境”。 赵静这一级招了三十四个硕士研究生,应用经济学一共十个人。有八个人入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各种路子,想尽办法要选李翟做导师。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赵静,另一个就是郑铎。郑铎是本校直接保上来的,研究所所有人都知道郑铎是李翟最喜欢的学生。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赵静是李翟从另一个导师的手里硬要过来的。 李翟供职的研究所全称是华北财经大学社会与经济研究所。社经所虽然隶属于华北财经大学,但几乎是一个独立王国。社经所是1982由当时的华北财经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后来的华北财经大学校长蓝德安创建的。1993年,蓝德安又一手创建了有官方背景,智库性质的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社经所、经社中心以及经管学院从那时开始,在蓝德安的推动、默许之下,慢慢发展成了现在的三位一体模式。经管学院主要承担本科教学任务。硕士、博士研究生,科研经费、副高以上职称科研人员全部集中在社经所。经管学院只保留行政干部和讲师、助教一类的基础教学人员。经社中心则是充当了三位一体中的面子,负责与政府合作开展课题项目,主办学术会议,与党校合作开设培训班,以及主持学报《中国经济研究》。《中国经济研究》连续五年入选SCCI期刊目录。 李翟本科的时候在经管学院就读。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回到经管学院,一边做助教,一边攻读博士学位。他的博士生导师就是蓝德安。蓝德安在05年之后,只带了李翟这一个博士生。换言之,李翟是蓝德安的关门弟子。 学术界是讲辈分的,李翟的众多师兄之中,混的最差的一个,是华北财经大学的第三副校长。在如此强大的背景之下,李翟拿到博士学位的第二年就升了副教授。当时李翟才不过28岁,华北财大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 神舟升天的速度也不过如此。那时的李翟,是财大里标标准准的成功人士,风头一时无两。但在李翟看来,“成功?我才刚起步。” 两年后,李翟以省府经济运行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身份主持论证了“滨城综合体发展可行性”。次年,三位一体人员调整,李翟升任经社中心副主任委员。 没有人会怀疑有朝一日,李翟会爬的比蓝德安还高。何况,李翟一直是单身。李翟也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过,婚姻可不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一个重要的上升阶梯,是两股社会力量的有机结合,是重大资产重组。 这样一个学术大咖,不难想象,有多少人苍蝇一样地往上贴。当然这些人之中不包括赵静和郑铎。李翟那一年带了两个硕士研究生,一个是赵静,另一个就是郑铎。 赵静曾经问过郑铎,李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静在使出浑身解数但却还是不得不去跟李翟之后,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片黑暗。她不止一次的在家里面说,她可能活不过自己的25岁生日了。病急乱投医,这才大胆去问郑铎。 郑铎是这么说的,“你问老李啊,你是跟他不熟,熟了就好了,他这个人很好相处的,平时都是sao话连篇。” “……” 赵静跟了李翟整整一年,也没看出来李翟这个人到底那里好相处。倒也没难为过赵静,可赵静就是觉得李翟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自己。又一次,赵静和郑铎一起去找李翟改论文。李翟对郑铎和赵静的态度完全不同。看郑铎论文的时候,插科打诨,有说有笑。看赵静论文的时候,仅有的几句话也都是充斥着专业术语,连个笑脸都没有。 赵静算是那种很招老师喜欢的学生,相貌八分,成绩好,不管对谁都是彬彬有礼。虽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平时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丝毫没有富二代的作派,人缘在所里面好的一塌糊涂。几个在所里面有话语权的教授,有什么学术会议之类的好事,也都是尽量地安排赵静去。就连平时不怎么到所里的蓝德安,见过赵静几次之后,也对别人说,这个孩子,可教之材。 反观李翟,每次看赵静,都好像是对着空气一般,说话也都是不痛不痒,不咸不淡。好几次,赵静都有种上去给他一耳光的冲动。既然这么不喜欢自己,干嘛还硬把自己捏在手里。 赵静和郑铎的关系很好,郑铎跟谁都自来熟,赵静也是个外向性格。两个人刚认识两周,就打的火热。当然,两个人都说与互相是纯友谊关系。 郑铎曾经去问过李翟,干嘛对赵静那样,多好的一个小姑娘。李翟像变了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对郑铎说,我哪里有刁难过她吗? “那你也不能只要是看见人孩子,就板着个脸。纯属是冷暴力。都不知道你跟谁学的,上次王皓的事情闹的那么大,老爷子从北京飞回来给你擦屁股,也没那么对你。人孩子平时对你是尊敬有加。不说别的,刚开学的时候,你在全所大会上说,有些女同志太注重自己的外在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什么,科学面前不分男女。然后呢,人孩子从那之后,除了正式场合,平时都是素面朝天。现在的小姑娘,谁能做到这一点。就冲这个,够给你面子了吧。何况,这事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么对她,赵师叔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她要是觉得我做的有问题,那就休学,等你升硕导的时候,亲自带她。” 李翟的话里,透着一股阴冷。郑铎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平时在李翟面前没大没小惯了,第一次见李翟这样,知道李翟是真的生气了。郑铎大二的时候就跟在李翟屁股后面混,自封为李翟的首席大弟子,这么多年,算是摸透了李翟的脾气。李翟平时为人随和,大事小事都是不争不抢,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没有主见,可不管什么事情,一旦较起真来,作风独断专行,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会给对方留。 从那之后,郑铎再也没敢在李翟面前提起过赵静。这两个词,也好像成了李翟这一门的禁忌。赵静是李翟的第二届研究生。两届一共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是李翟的脸面,李翟这么做。和打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么过了一个学期。大家就习以为常了。好像李翟对赵静另眼相看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就连赵静自己也对李翟的冷眼习以为常了。好在李翟确实没有刻意刁难过赵静。 人,不会总碰到喜欢自己的老师。赵静这么安慰自己。 赵静和李翟的关系从一开学就陷入僵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但这样的时间只持续了半年。一件偶然的小事让赵静觉得,李翟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 研一寒假的时候,赵静在看《怪诞行为学》。行为经济学这个领域,赵静之前没怎么研究过,缺乏基础,很多东西看不懂。赵静知道,李翟曾经在本科部开过行为经济学的课程,整个社经所只有李翟曾经研究过行为经济学。赵静脑子一热,满怀学术热情斗胆给李翟打了个电话,向他请教一些问题。电话拨出去的一刻,赵静就后悔了,对于李翟来说,这是额外的工作。其实赵静也是有小心思的,希望借这个机会能缓和一下自己和李翟的关系。李翟毕竟是自己的导师,要是存心使坏,随便一招,赵静都招架不住。赵静刚想收线,李翟已经接起来了。赵静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遇到的问题给李翟讲了一遍。李翟听了赵静的问题之后,只说了“知道了”三个字。赵静只悻悻而归。心里没少问候李翟的亲朋好友。 赵静本来以为这件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当时李翟刚升了副主任委员,开始主持经社中心的工作了,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何况给他打电话的是赵静。但让赵静没想到的时候,过了两天,收到了李翟发的iMessage,问是否方便现在通个电话。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赵静把电话回了过去。电话那头,李翟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你那天说完之后,我把《怪诞行为学》这本书又翻出来看了一遍。现在可以解答你的问题了。你现在去把这本书拿出来,我们先从第一章开始说……” 赵静当时差点感动哭。 那个电话一直通到早上六点半。李翟给赵静细细地将整本书讲了一遍。 “太麻烦老师了。给我讲了一晚上。您快去休息吧。” “没事,你最好先别睡,把今天晚上我给你说的东西整理一遍,再在大脑里过一边。我现在要去所里值班了,如果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打办公室的电话。” “啊?李老师,您今天还要去值班啊……”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赵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她以前听郑铎说过,每年过年的时候,所里都是李翟一个人值班。 那件事之后,虽然李翟见了赵静还是冷眼相对,但赵静觉得李翟没有以前那么可恶了,反而固执地还有点可爱。心中情愫暗生,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赵静以前总觉得李翟这个人是个思想顽固的老古董,明明才三十出头,活的却老态龙钟。赵静还曾经私下给了李翟一个响亮的评价,“暮气”。 “三位一体”是共用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的。三座十二层的办公楼呈“鼎”字状分布,中间有一千多平米的空地,地下是停车场,地上有一个喷泉,有些植被。李翟把靠近社经所的一个小角落,大约三四十平米开垦成菜地,种了些瓜果。每年收获的时候,就挨个给各个学生办公室送。14级刚开学的时候就赶上樱桃番茄收获。李翟照例给每个人送了一袋。赵静前脚收下,后脚就扔进了垃圾桶。当时赵静正绞尽脑汁逃脱李翟的魔爪,私下找了几个硕导,可都碍于李翟,不敢收她。赵静看到李翟送来的东西就气不打一出来。 郑铎看见赵静气鼓鼓的样子,出来打圆场,“你看你多浪费,好歹也是老李的一点心意。” “心意个屁,以为随意施舍点小恩小惠,就能掩盖他的侵占财产罪了吗?” “你看你,这西红柿是老李亲手种的,又不是用科研经费买的,算哪门子侵占财产。” “怎么不是侵占财产,这番茄是不是用咱们所的地种的?他就是利用职务之便,侵占了本属于咱们所的公共土地的使用权。” “……” 郑铎看看垃圾桶里的番茄,又看看怒不可遏的赵静,哭笑不得。 快夏天的时候,李翟栽种的草莓熟了。照例,又是每个人一小盒。 郑铎从实验室回来,看到桌子上的草莓,顺手拿了一颗吃了起来,“我去,今年的草莓摘早了,没去年甜,难吃。”说完就要把草莓扔了。 赵静看见连忙制止,“李老师辛辛苦苦种的,就是为了让咱们高兴一下。东西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老师那么忙,还想着咱们。这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郑铎瞟了一眼赵静,“哎哟喂,您老人家这是转性了?” 赵静眉毛一扬,“你们不是每天在我耳朵边李老师这么好,李老师那么好。本宫一向是从善如流。” “得嘞,小铎子恭请娘娘圣安。”郑铎做了一个打千的动作。 赵静忽然发现,其实如果不带着有色眼镜看李翟的话,会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做事稳重,对待工作认真负责。赵静又一次晚上去夜店和朋友玩到凌晨三点半,回到寝室以后发现自己失眠了。挺了一会尸,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早早地到了研究所,当时是冬天的早上六点半。她到的时候,门卫师傅都还没起床。而李翟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 社经所的天台是一个半露天的咖啡馆,只对内经营。教工原价,学生六块。这个咖啡馆是在李翟的要求下建立的,算是给学生谋了些福利。天气好的时候,赵静喜欢上天台买一杯咖啡,然后倚在围栏上吹风。每次,总能看到李翟在整理那片菜地。 有一次,赵静鼓起勇气,买了一杯咖啡,送到楼下给李翟,还没等李翟说话,扭头就跑。咖啡杯上,画了一颗心。忐忑不安跑回办公室以后,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支付宝的转账信息。 赵静每个周末都回家住,上半学期,每次回家都会跟赵墨吐槽李翟如何如何心理变态,不接地气,还亲切地称呼其为“星宿老怪”。 下半学期每次回家,每次再跟赵墨提到李翟全都是溢美之词,“你不知道,这周我们上李老师的世界金融史。真的,你说我平时怎么就没发现,他站在讲台上真的超帅,讲课特别有型。我们这级就三十四个人,结果教室里面坐了一百个都不止。我旁边那个女生,专门翘课来旁听他的课。不愧是我们所的台柱子。”或者是,“我觉得李老师说的特别有道理.......” 赵墨有次调侃赵静不会是喜欢上李翟了吧。“你要是真喜欢他,我去帮你和他说。” ”切,谁会喜欢他。”赵静脸上闪出一抹绯红,“我才不像我们所的那些小迷妹一样。” “哎,李翟可是符合你梦中情人的所有要求哦。”赵墨捏着赵静的脸。 赵静曾经说过,“我的梦中情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穿着圣洁的白色厨师服,手捧着盐焗鸡、深井烧鹅、佛跳墙、烫干丝、葱烧海参、酱烧排骨、蟹粉狮子头、水煮牛rou、鱼香rou丝走到我的面前,深情款款地对我说一句,不够,还有。” 赵静想了想,“我还是希望我男朋友会做饭,能每天做各种各样的东西喂我。” “李翟会做啊,你还记得,大前年的你放春假回国的时候,有一次,在家里吃的那道夫妻肺片吗?那就是李翟做的。我还记得你当时特别喜欢那道菜,都不让我下筷子,一个人吃了一整盘。” “啊?那是李老师做的啊。”赵静愣了一下,“不对啊,你俩怎么会认识?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可我也没说过,我俩不认识啊。”赵墨笑了笑。 “你和他,关系很熟吗?” “很熟。上大学的时候,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赵墨说的很慢,眼前好像浮现起了当年的事情。 “我叫李翟,李聃,墨翟。” 那个有些瘦弱的轮廓在赵墨的眼前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