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学而优则仕在线阅读 - 第七章 摊牌

第七章 摊牌

      李翟没有想到,傅国会在蓝德安家里。看几案上的茶具,傅国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这么晚,他到蓝德安家里来做什么?一瞬间,李翟做出了最可能的,也是情况最坏的判断,蓝德安已经深陷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这件事之中,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李翟今天的到访,不仅没有说服蓝德安抽身的可能,事情的发展反而会因为李翟这个贸然的举动而适得其反。

      李翟愣在门口,进退两难,欲言又止。一股可怕的安静,在整座房子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蓝德安先打破了这种沉默,“这位是新来的傅国书记,你今天上午刚见过的。”

      李翟点点头,没接话茬。

      傅国起身,先伸出了手,“李翟同志,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李翟也伸出了手,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傅国书记今天晚上是来和我谈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一些工作,下周三,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举办成立仪式。”

      “老师,那您和傅国书记先谈,我明天上午再来找您。”李翟说。

      蓝德安大手一挥,“我俩谈的差不多了,你先说你的事情。”

      李翟从所里走的匆忙,哪有什么报告给蓝德安看,只好说道,“还是明天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蓝德安直接戳穿了李翟,“恐怕是没带报告吧。”

      李翟只能支支吾吾地应和。这点小把戏怎么能骗得过蓝德安。

      “赵墨那个臭小子晚上又和你说什么了,把你急成这样,说来听听。”蓝德安说。

      李翟哪里敢接这句话,何况又是当着傅国的面。李翟现在是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给蓝德安使个颜色,示意蓝德安,傅国还在,千万别再追问什么了。一般来说,新上任的官员,都会对身边的人比较忌惮,真要是再追问下去,傅国难免对省政府里这些本省的干部有所看法。

      蓝德安看到了李翟的挤眉弄眼,但完全没有理会。“傅国书记刚到C市,有些情况不是很了解,有什么事情,不妨讲出来,也有助于傅国书记了解咱们C市的情况。”

      李翟掐死蓝德安的心都有了,您老人位高权重,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但也不能这么坑自己的学生吧。让我怎么说,赵墨在省府里有消息渠道?

      看着这对师徒的表现,傅国也猜出了七七八八,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岔开话题,给李翟一个台阶下。“赵墨是你师哥吧,蓝校长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们两个的。”

      李翟松了一口气,给傅国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是,他比我高一级。他父亲就是赵润生,也在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专家委员名单上。”

      傅国说,“那就对了,我听说,你和赵墨关系非同寻常。”“是,我和赵墨平时私交很好。”

      “赵墨是怎么看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傅国话锋一转。

      李翟刚松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后悔今天冒冒失失地来找蓝德安了。

      “老傅,咱们认识快三十年了吧。”蓝德安突然插了一句话。这话是说给李翟听的。

      李翟猜的果然没错,看来蓝德安是打定主意力挺傅国的经济改革了。

      “是啊。我记得,咱们认识的时候,就和他们差不多大。那时候多年轻啊,你再看看现在。”傅国用手一指李翟,“他们都和咱们当年一样了,咱们还怎么能不见老啊。”

      傅国一语双关。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把李翟逼得没有退路了。李翟如果再不交底,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我今天晚上来找您,就是为了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事情。”

      “坐下说,又不是让你罚站。”蓝德安和颜悦色地说。

      李翟坐在了蓝德安的右手边,侧过身子面对着傅国。“其实从您一来C市,我就知道您一定要展开经济改革。”

      “哦?我想听听为什么?”傅国说。

      “我研究过您的简历,您来C市,和之前的赵书记不一样,是正常调任,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您要在C市至少呆一个任期也就是五年。C市的经济,老师也是清楚的,如果不开展一场切实有效的经济改革,那恐怕至多两年C市就会变成下一个东北。这点,想必老师也有和您说过。”

      “我给你看的那份报告,就是李翟起草的。”蓝德安说。

      “那份报告,是我在来C市之前,一位领导给我看的。”傅国说,“看完那份报告,我才知道C市的情况已经是刻不容缓了。”

      蓝德安和傅国口中提到的那份报告,是关于C市人口连续四年流出大于流入,而人口总量却增长了百分之七的现象。

      “是的,我们华财大内部也有一组数据。从大前年开始,老师开始统计每年毕业生的情况。第一次看到这组数据,我们都傻眼了,我们每年毕业生,留在C市本地就业的,不到百分之二十,我忘了是十七点几还是十五点几,而最新的统计是,这个数字已经下降到了百分之八点二。C市一共有两所985,另一所滨城大学是从去年开始统计的。他们的专业性没有这么强,学科也要比我们多,他们去年统计的数字是百分之三十五点多,今年是百分之二十七点三。”

      这些数字,蓝德安并不陌生,但还是不禁慨叹了一声,“C市的经济环境已经无力办法提供高端就业岗位了。”

      “是,相对应的还有一组数据,五年前,纳税超过一千万人民币的企业在省内一共有一千三百多个office,这个数字除了本地的国企,民企,还有央企,外企,以及总部在外地的民企。去年,再统计的时候,这个数字下降到了不足一千一百。”李翟对这些数字如数家珍,“招商引资可以吸引来大量的低端工作岗位,但这些从业人员的收入是无法承担高企的置业成本的。也就是说,这些人根本没有办法留在C市。真正能够留下来的,只有高端工作岗位。老师去年有一篇论文,就是阐述office和工厂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完全不同的意义。”

      “如果政府增加土地供应呢?”傅国的潜台词就是,想办法让房价降下来,留住这批人。

      “如果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基建工程的停滞,这样就会像东北一样陷入恶性死循环,会导致更大规模的人口流出现象。土地是有成本的,无论是商业用地还是住宅用地,都有高昂的基建成本,这个成本是不能省的。试想一下,如果一片住宅区周围,没有医院、学校、政务机构,也没有道路连通城市其他区域的话,那这片地方会变成什么。”李翟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贫民窟。”

      傅国看了一眼蓝德安,蓝德安点点头,对李翟的话表示首肯。

      李翟接着说到,“钱跟着人走,而不是人跟着钱走。人口对于一个地区来说是最宝贵的资源。哪里能吸引到更多人口流入,哪里才有经济发展的动力。最典型的就是深圳,先依靠政策刺激人口大量流入,然后发展劳动密集型企业,紧接着是基础建设,然后才吸引到大量高端企业。当然,深圳崛起过程有一个独特的点,就是资金和人口流入的速度太快,所以会让人有种资金和人口是同步流入的感觉。”

      傅国说,“这一点,蓝校长已经和我说过了。既然你说到这里,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李翟看着傅国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概猜到了。“政研室那帮’高参们’又在鼓吹加速城镇化进程吧。”

      傅国听到这话,虽然还是面不改色,但眼神却透着狐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说说你的看法。”

      “我还读本科的时候,《今日C市》杂志就曾经连发好几篇文章,都是说C市应该趁着’四万亿’,利用通过省内的几条高铁干线,加速城镇化进程,打造一个以滨城为中心的城市带,加速产业聚集效应,拉动高端服务业发展。当时下面的几个地级市都做了方案,我记得还有一个市连论证都做完了。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这回您主政C市,如果连我这样一个普通学生都能看出来您的意图,那政研室那帮’高参们’还能不蠢蠢欲动吗?恐怕一些想法比较多的同志,早就把报告放到您的办公桌上了。”

      李翟没有点出来这个人是谁,但话语间,分明已经把这个人点出来了。

      傅国也明白了李翟的弦外之音。看来这个人真的是不可小觑,搞不好,李翟已经看过那份报告了。“那你怎么看这个方案。”

      李翟看了一眼蓝德安。蓝德安示意李翟可以讲,“扩大公共开支振兴经济的方法是可行的。但那份报告,我不好说,说不好,不说好。”

      “为什么,我想听的是为什么。”

      “太空洞了,报喜不报忧,如果真的按那份方案来的话,经济改革,还不如不改。只说了如何拉动基础建设,对于配套政策,连提都没有提过。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城镇化之后,必然会出现两个问题,首先,城镇化出现的大量失地农民如何就业,如何给城镇化给这些失地农民带来的财富找到投资渠道,我们做过一个不太严谨的统计,拆迁带来的收入,在半年之内会有百分之二十以上流入例如非法集资之类的地下经济,这个数字在一年之后还会翻一倍。其次是如何吸引外来人口流入,提升公共开支就是为了吸引外来人口流入,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的话,整个方案就毫无意义。您这几个月也走了不少地方,应该去过XZ县和WR县,这两个县就是典型的失败案例。四年前开始城镇化,由于没有相关的配套政策,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一座空城,年纪轻一点的劳动力常年在外工作,年纪大一点的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当地,但又缺乏相应的劳动技能,大部分都在无所事事。WR县的情况尤为严重,当地的麻将馆快比便利店都多了。这样的城镇化,意义何在?”

      傅国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两个县他都是去过的,看到的情况与李翟说的截然不同。如果按照李翟没说谎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自己只看到了下面的官员想让自己看到的。傅国用余光瞄了一眼蓝德安,见他稳坐泰山,没有说话的意思,知道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傅国这次到C市来,是临危受命的,迫切想要做出一些成绩,没想到却卖了个破绽,被下面的人有机可乘。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配套政策得当的话,通过扩大公共开支拉动经济发展的方式是可行的。对吗?”

      “仅仅是可行。经济改革不是个单目标系统,没法预测结果,全世界所有的经济改革,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那如果,你来主持C市的经济改革,你会怎么做?”

      李翟笑了,“我就是个学生,清谈还行,办不了什么实事。”

      傅国一脸严肃,“我说的是如果。”

      “那我会反其道而行之,先发展高端服务业,然后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最后再通过市场的力量来推动城镇化。”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据我所知,全国还没有一个省这么做的。说说的你的想法。”

      “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风险问题,先把最难的事情放在前面去做,降低风险。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次是傅国笑了。李翟这一番话,在傅国看来,有些书生之见了。“在你看来,招商引资就那么简单吗?”

      李翟也笑了,“那我不妨也问您一个问题,招商引资,真的是为了那点钱吗?”

      傅国楞了一下,李翟冷不防抛出的这个问题还真的把傅国给问住了。一直不动声色的蓝德安忍俊不禁,他看出来了,李翟是把傅国当成傻子戏弄了。蓝德安是愈发的喜欢李翟这个学生了,骨子里透着一股桀骜。如果今天换成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想的都是面前的是一位位高权重的一省之尊,但只有李翟,想的是不过只是一个市委书记而已,未必能站得高看得远。蓝德安不止一次的给学生说过,学者,一定要从宏观的角度去看问题,把自己从现实环境中跳脱出来,用拟态的方式去思考。今天的李翟,着实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给蓝德安。

      “招商引资从宏观的角度出发,首要目的是去改变经济结构,打破封闭的经济系统。C市目前的问题不是花几千亿修修路,拆拆迁就能解决的。几千亿砸下去,用的工程公司是北京的,工人是四川湖南的。等工程一结束,照样还是一个封闭的经济结构。一个躺在手术台的病人,持续大出血,如果不想着如何止血而是一味的从血库调血,那最后等待这个病人的一定是死亡,顺便把整个血库榨干。现在的C市就是这么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

      “止血。”傅国自言自语。

      “止血也没用了,您的前任张亮生市长试过这种方法。您知道的,他以前在江苏工作,也是学经济出身。当时大家都很看好他,他准备的那套方案从理论上来讲也是可行的。借着消费主义抬头的这阵东风,大力吸引外部投资发展商业地产,加速行政区域内的内货币流通。既振兴了经济,又可以发展服务业,推动产业转型。我记得他当时在全市工作会议上还提出了一个’两难自解’的口号。后来的情况您也知道……”

      “好了。今天太晚了,李翟你先回去早点睡,别忘了明天去找张老师报到。”蓝德安打断了李翟的滔滔不绝。

      “好,那老师和傅书记也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李翟很知趣。

      李翟下了楼。赵墨的车子就停在单元楼门口。今天晚上这么大的事,赵墨一定会来的。

      “傅国也在上面?”赵墨问。

      “嗯,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孙秘书了。”赵墨从中央扶手箱里拿出一盒烟,点了一根,递给李翟。赵墨自己是不抽烟的。“怎么样?”

      李翟狠吸了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烟,又吹散了这团烟雾,任由烟气在汽车里弥漫。“该说的都说了,不过恐怕没什么用。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估计老爷子陷进去了。”

      “你是怎么说的?”

      李翟瞪了一眼赵墨,没好气地说“当着傅国的面,我能怎么说。毕竟是市委书记,真要是把话说透了,我以后还怎么拿项目。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身后跟着一大票人等着给你擦屁股。”

      赵墨自知失言,连连道歉,“我今天有点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就早点回家睡觉。天塌下来,自然有一米八几的人顶着,轮不到我这个三等残废。”李翟身高一米七五,读本科的时候全班身高倒数第一,常常被人叫做是三等残废。

      赵墨知道李翟说的是气话,这件事谁都可以躲开,唯独李翟不行。他和蓝德安两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蓝德安这棵大树倒了,那么多蠢蠢欲动的人恐怕第一个就会拿李翟开刀。

      “不是,我有个问题现在还没想清楚。如果连我们都能看出来经济改革是一步死棋的话,老爷子会看不出来?或者说,其实老爷子扣着一张我们谁都不知道的底牌?”

      李翟打开窗户,把烟头弹出窗外,“老爷子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主,手上如果没有底牌的话肯定不会上这条船。但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老爷子还稳坐泰山,反倒是让人有一种故弄玄虚的感觉。更何况,新来的这个市委书记之前没有政府口的工作经历,我见他这两次,说话倒是滴水不漏,但也确实没看出来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

      “不过什么?”赵墨追问。

      “不过,这种时候,安排一个没有政口工作经历的干部一肩挑,本来就是一件小概率事件,老爷子支持这场经济改革,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李翟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连续的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时候,一定是我们疏忽了什么。”

      李翟点点头。这句话蓝德安不止一次地说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爷子很可能有后手?”赵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去反对老爷子?”

      “我们是做学术的,和那些人扯上有什么好处。不管老爷子是怎么想的,这件事情一旦出现纰漏,他们可以换个地方接着干,了不起也是退居二线,但老爷子会身败名裂。就算上面有人保下老爷子的这个校长,但一个名声扫地的人,还有乾纲独断的资格吗?”李翟大声怒斥道,“别人看不清这个道理也就算了,你好歹也跟过老爷子,’三位一体’下面的波涛汹涌你难道没有见过吗?”

      赵墨暗忖,果然还是为了争那把椅子。但一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在家里被边缘化,在公司被架空,但赵润生一句话自己还是要出来做一个马前卒。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两个沦落人罢了。

      “什么时候咱们的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啊。”赵墨慨叹了一声,“去吃点东西?颐峰前几天刚开了夜宵。八项规定,高档酒楼也开始做平民生意了。”

      “诶,说这么多废话,全是瞎逼逼,人微言轻,谁搭理咱们。”李翟叹了一口气,“要不吃面去?好久没去吃面了。”

      “我请。”赵墨强调了“我”这个字。

      “吃面也是你请啊。”

      “开这车去吃面?”赵墨一皱眉,指了指方向盘上的BMW车标,“太丢人了吧。”

      “吃个饭,你管他丢人不丢人呢,工地上的的农民工也不少人都在那里吃夜宵。就你要面子,别人都是rou丝,别废话,赶紧开车,再晚一会,方便面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