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横冲直撞的代价
是夜乌云盖月，一片朦胧。 中军帐中，床上摆着案小几，只点了盏烛台放在边上，萧铭瑄李幼玮盘膝对坐，正在手谈。 香炉里点着安神香，侍画手拿着话本就着纱灯打发时间，侍剑困顿，早就歪在侍画身上睡熟了。萧云从火盆上拿起水壶，给两位主子添了热茶，也静静在一旁观棋。 火狐趴在李幼玮腿上，大尾巴蒲扇一般铺开，端得好看。李幼玮手拿白棋，正凝眉思索，隔了半晌才落下一子。萧铭瑄喝着热茶，眼见自己的大龙被从中截断，暗赞了一声好，又笑道：“你这一手，让我谋划全失，又得重新想折了。” 李幼玮接过萧云递来的茶斗，小心吹去热气，抿了口回道：“谁让萧都尉一开始只顾冲锋陷阵忘了徐徐图之？都尉如此客气，小女子若是手下留情，岂非辜负了都尉？” 这时候已经是二更，萧铭瑄干脆往后一靠，算是认输。他拢了身上的披风道：“出去走走？坐了这么久，怪憋闷的。” 二人带上皮帽，也不惊动侍剑，只让萧云点了灯在前引路。萧铭瑄侧耳听了听动静，便知道各军已然准备妥当。 “就看丛苍派了多少人。按理，他合该倾巢而出，猛攻襄营刀斧营，避开中军。”萧铭瑄怕夜里凉，又给李幼玮拉好面巾，才继续前行。侍卫们看到是他，均是恭敬一礼。萧铭瑄微微颔首示意，和李幼玮径直往李迁营帐走去。 李迁穿戴齐整，正和几个副将低声商议着。等萧铭瑄进来，李迁笑道：“还以为你能坐住，偏偏还是来了。” 萧铭瑄坐在偏位上，“就是来看看情形，此战是林将军和殿下指挥，我只看结果。” 李迁也不谦虚，笑道：“林将军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只等土蕃陷入刀斧营中，他便可以出击。斥候的消息，丛苍帐下大将花不喇和蒙莽已经领兵，突袭咱们大约就在片刻间了。” 说话间，前方马蹄阵阵，雷鸣般从低沉到响朗。 几人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萧铭瑄道：“本将便在此，等着殿下和林将军旗开得胜，为我大唐此战立首功！” 在土蕃冲入唐军阵地后，勇营先示弱于土蕃，步步败退。及至土蕃陷入阵地战，刀斧营才围攻上来。 林先率骑兵纵横冲锋，迅速打乱土蕃的骑兵阵型，李迁麾下的一万重骑早已趁此机会断了土蕃撤退的路线。 这一战从漫天漆黑，打到艳阳高照，一度难分难解。花不喇和蒙莽所部当真是是土蕃最为精锐的骑兵，纵然被分割四块，其骁勇善战依旧不是勇营能够抵抗住的。 到了午后，花不喇凭借自己天生神力，竟然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和蒙莽合兵，向西北突围。 李迁当机立断，亲自带兵阻拦，和花不喇短兵相接。这二人一个养精蓄锐多时，一个力战将近十个时辰，李迁难免大意，一个不留神就被花不喇挑落马背，若非花不喇急着领兵退却没追击上前，只怕李迁性命堪忧。 主将落马，唐军士气为之一挫。花不喇见机不可失，也不恋战，和蒙莽一个冲锋一个殿后，趁着林先接应不及，终究突围而去。这时候疏勒城中余下的五千骑兵亦发兵袭营，不要命舨扑向中军。唐军只得收兵防守，让花不喇蒙莽侥幸逃走。 这五千土蕃骑兵见好就收，绝不深入唐军大营，解去了土蕃重骑覆灭的危机。丛苍又亲自领兵出城，和唐军鏖战。萧铭瑄得知消息，代替摔断胳膊的李迁领固山营步卒列阵对敌。 斥候往来不绝，萧铭瑄神色郑重，灌了一大口浓茶，耳听各方军情，不时低声说些什么。传令官往来如风，不断将他的指令发出，以调整整个战场的局面。 由一场突袭为开始，土蕃骑兵受挫逃出战局。而后丛苍迅速抓住战机，几乎倾巢而出，和唐军于疏勒城南展开阵地战。双方兵力对等，萧铭瑄根本无法分兵趁机进入各门紧闭的疏勒。 这才是丛苍打的算盘，阵地对阵地，在骑兵疲乏的状态下，萧铭瑄手中没怎么经过阵仗的步卒着实吃亏。 “报！土蕃蒙莽率重骑袭勇营，兵力八千！林将军正布阵意图围困蒙莽，但两时辰内无法来援！” 传令官话音方落，另一个斥候匆匆跑进来半跪道：“报大将军！林将军绕过土蕃阵地，率前锋营由延升门攻入疏勒！已被困城中！” 前一个林将军是勇营林达，后一个是前锋营林先。萧铭瑄陡然变色，站起身喝道：“前锋营？困进去了多少？” “近半数以上！都被林将军带去了！”这个斥候是诸国营的，汉话说得流利，很得重用。他面带苦涩，“前锋营副将杨梦梅屡次劝阻，林将军不听，认定此为破城良机，不肯错过。攻城之时杨副将觉察有异，缓了一步，才没把前锋营全都折损进去！杨副将请大将军速速拿主意，只怕……”他话没说完，又一个斥候闯进来。 “报大将军！丛苍退入后军，土蕃有退兵的意图！” 萧铭瑄揉着太阳xue，片刻后道：“传令林达，不必来援。要他拖住蒙莽三个时辰，绝不能让他们顺利回城。” “命王将军摆莲花阵，不得放土蕃主力军退走。” “固山营准备破城弩，攻击土蕃中军，随时接应林先。” “发响箭三声，示警林先。” 传令官领命而去，萧铭瑄看了眼帐外如血般的夕阳，“郡王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摔断了右臂，腹部被花不喇砍中，伤势不轻，但不致命。夫人和侍画都陪着的，老爷放心。”萧云安慰道：“老爷是怎么打算的？” “林先太鲁莽，完全忘记现在不是当初，只顾眼前怎能成就大局！”萧铭瑄恨道：“我本以为经过这大半年，他能冷静些。此次就算他逃得性命，军法在前，我也留情不得。” 萧云心知林先和自家主子交情匪浅，也不好再劝。 萧铭瑄伸手解开披风，“取我的重甲来。” 三声响箭声破苍穹，陷入疏勒的林先顾不得去计较损失几许，忙打马往大乐门突围。 城中处处陷阱，林先派出几批人探查，都如石沉大海，根本没人能回来。他已然知道这是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圈套，只能庆幸杨梦梅警醒，没把前锋营全部折进来。 “将军，大乐门不妥啊！” “没见延升门铁桶一般？咱们这条命如今就算是折了！冲大乐门，出得去和中军一南一北，老子干他丛苍的屁股！若出不去，能打多少是多少！这疏勒城迟早要破，萧铭瑄能给咱们报仇！” 林先已经杀红了眼，他揪住谏言参将的领口，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如若有机会逃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老子回去也是军法处置，就拿命给你们殿后了！” “林将军！” “出发！”林先拴紧大刀，换了匹战马，将原先的马儿一刀割破脖颈，他哈哈大笑道：“与其留你在土蕃人中受辱，不如早点解脱！说不定，咱很快就碰面啦！” 前锋营诸人见他犹如罗煞厉鬼一般，倒是激发了死里求活的斗志。这些人要么是侥幸活下来的征西军旧部，要么是从龟兹一路打到于阗的新兵，此刻血气激发，一个个嗷嗷叫着，跟着林先发起冲锋。 城外虽立即变阵，但王老三还是没能拦截住丛苍。此人当真了得，从大乐门出击，由安济门回城。两门之间足足二里，林先得了信后，又转而向东，以卵击石一般迎了上去，悍不畏死。 萧铭瑄眼见丛苍退回城中，心知再无办法，只能狠下心，“固山营骑兵压阵，退！” “老爷……”萧云遥遥看了不远处的安济门。城内的厮杀声清晰可闻，哀嚎穿过厚重的城墙，让所有人都面露不甘。 “大将军，我愿请战！”王老三和林先私交亦深，他握紧手中陌刀，喝道：“大将军！不能耽搁了！” “林先冒进，本将已尽力弥补。”萧铭瑄目露寒光，瞪着王老三道：“你以为本将不想救他？” “可……”道理王老三不是不知道，但就这般束手无策看着自己同胞被屠杀，又有几个能坐住？ 萧铭瑄战袍沾血，一个人纵马走到阵前，沉默不语。 蒙莽也突围而去，勇营战力毕竟较弱，拼尽全力也没有拦住。林达快马加鞭赶来，城内厮杀声也渐渐低沉下去。 残阳终于跌落地平线，天地一片漆黑。 安济门便在此时打开一道缝隙，丛苍志得意满，身边是花不喇高坐马背。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压着一个几乎都要站不稳的血人出来，丛苍哈哈大笑道：“萧铭瑄，我欲以此人，和你交换。你们退兵百里，我便放了他，是死是活我再不管。你若不答应，我这就杀了他。” 他说话间，那血人的乱发被拨开，旁人点了火把，王老三眼尖，失声道：“是林先！” 萧铭瑄沉默不答，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林达和林先多年不见，心痛之余，也知晓没别的办法。他一跺脚，和萧铭瑄道：“国公，是先弟自己冒进在前。大将军尽力了，他身死战场为国捐躯，林氏自有末将分说，大将军不必为难。” 丛苍也知晓凭着一个林先，萧铭瑄是万万不会退兵的。他要的是彻底打击唐军的士气，好为将来战局占取主动。 “怎么，大唐的国公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么？”丛苍正自得意，他挥挥手，便有士兵抽出腰刀来，在林先脖颈处比划。 王老三几乎要跳起来，被萧铭瑄十来个亲兵挡住，不允他上前。萧铭瑄正欲开口，却陡然生变。 本已无法反抗的林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撞上刀刃。几个土蕃人的兵器都是出鞘了的，根本没人能预料到林先还有余力。一阵惊呼后，土蕃人退后数步。林先心口的刀已从后背捅出，是不可能活命了。 “萧…………仇……”他声嘶力竭，喊声戛然而止，以头点地，面对唐军跪倒，再也没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