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4章
要说海汉情报部门最为关注的对象,其实并非武力强横的西方竞争对手,而是近在咫尺的大明。 这其中道理也很简单,西方殖民者虽然拥有强大的武力,但终究在东亚地区没有根基可言,对海汉来说短期内也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 而大明的情况则要相对复杂得多,海汉领土和国民的绝大部分都是从大明手中巧取豪夺而来,如今还是海汉主要的原料产地、销售市场和人口来源之一。海汉一方面要不断从大明获取各种资源,另一方面也要设法协助大明维持其政局稳定,以保证自身的利益不受损害。 大明所面临的内忧外患会对海汉的利益产生显著的影响,因此收集大明的军政情报一直都是海汉安全部和军情局的重要使命之一。但由于海汉所能够得着的地方仅限于沿海地区,且情报部门人手极为有限,很难在大明内陆铺开网络,因此一部分情报还需要通过许心素这样的合作对象来提供。 大明朝廷向地方颁布的各种旨意、通报,以及一些高级官员的更替,都是海汉感兴趣的情报。许裕兴所主管的机构在对这些情报进行搜集整理之后,也会向海汉进行通报。而海汉也会向福建方面提供一些他们所需的情报,比如其死对头十八芝余孽的信息。 双方的这种情报交流已经持续数年,相互之间也算是比较熟悉了,许裕兴与何夕见面的时候不多,但互相了解的程度却一点都不低。也正因为如此,许裕兴就越发不愿在对方面前露出任何的破绽,哪怕是当下这种气氛比较轻松的场合,许裕兴脑子里的那根弦也依然没有放松。 许裕兴并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风头,将自己暴露于公众视线之中,他更愿意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与旁边的何夕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聊天。 从许裕兴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宴会厅内的绝大部分区域,而他所要重点观察的对象,便是大明使臣费策贤的动向。、 虽然许裕兴并不想跟费策贤照面,但作为一名情报人员,他当然要尽可能地掌握大明使臣在海汉的一举一动。许家派驻三亚的机构,任务之一便是监视费策贤的日常行动。而许裕兴平时都是通过手下提交的书面报告来获知这位费大人的情况,这次难得有机会亲自观察目标,他自然不会错过。 此时费策贤便正处于他的视野之中,不过茕茕孑立,身边竟然无人与他攀谈,在这热闹的宴会厅里看起来颇为孤单。 “这位费大人……在这里好像不太受欢迎的样子。”许裕兴用旁边何夕正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尽管在此之前,手下向他提交的报告中就多次提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希望能够从何夕口中得到印证。 何夕面无表情地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有人都得选边站,如果是你,你选哪边?” “当然是选贵国这边。”许裕兴毫不犹豫地应道。 明眼人都很清楚海汉与大明之间的复杂关系,要想与海汉保持良好的关系,就不能在表面上与大明官方走得太近,至少别在海汉人眼皮子底下做得太明显。 费策贤只是大明派驻海汉的使臣,手里并没有多少实权,巴结他也不会有太多好处,但与其走得太近,却有可能会被海汉人误会。所以在这样的宴会上,一般很少会有人主动去找费策贤搭话,就连李奈这样来自大明的商人,也会默不作声地与其保持距离,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而费策贤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是心知肚明,虽然身处被孤立的环境中,但也没有什么沮丧的表现。来了三亚这么久,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虽然这样的情况会让大明在外交场合显得很没面子,但费策贤个人所受影响其实很有限。他的职位钱多事少,还享有外交官的种种特权,相比之下忍受这点小麻烦完全不是问题。 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费策贤还会从海汉这边得到每月发放一次“办公费”,数目可要比他从朝廷得到的俸禄大多了,不过海汉人倒是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作为交换条件。费策贤当然明白这些钱也不是白给的,所以很多时候遇到一些可争可不争的小事,费策贤往往就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处理,尽量避免与海汉官方起正面冲突。 当然了,除开海汉之外,其他那些国家可就不是费策贤会有所顾忌的对象了。特别是像朝鲜国这种左右横跳的国家,费策贤更是对其十分鄙视。前些天他与朝鲜世子在图书馆起了口头争执,闹得很不愉快,但在三亚这地方,又不可能要求海汉人出面主持公道,那样只会自讨没趣。费策贤虽然不满,但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而他现在便看到李凒正与几名海汉高官站在一起高谈阔论,这让他觉得很是不舒服。朝鲜一穷二白,要武力没武力,要财力没财力,凭什么能享受这么高的待遇?难道就凭他们会向海汉人摇尾乞怜?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仅仅只是在费策贤心里打转而已,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去找李凒的茬,只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要再去关注这些会让自己感到不快的人物。 费策贤忽然想起一事,他听说福建方面也派了人来参加这次的比武活动,但好像一直都没看到许家的人露面,就连今天这个很正式的外交场合,也还是没见到往常代表许心素来三亚的那几个姓许的武将。 费策贤毕竟不是搞情报工作出身,消息来源还是太少,竟然到这时候都还不知道这次福建换了其他人过来。而且在他悄悄寻找目标的时候,却没料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对方监视的目标,许裕兴甚至有闲心拿他当话题,跟旁边的海汉高官开几句不咸不淡的玩笑。 “看样子那位费大人不知道你的存在,否则早就该过来找你攀谈一番了,毕竟这里的大明官员,也只有你们两人而已。”何夕半开玩笑地对许裕兴说道。 许裕兴笑道:“何大人觉得我能与费大人找到共同话题?” 何夕应道:“为何不能?你们同朝为官,想必会有很多官场上的经验可以交流。” 许裕兴摇摇头道:“只怕那位费大人得悉在下的身份之后,立刻便会翻脸不认人了。” 何夕道:“那应该也不至于,费大人以前也与你们家的人照过面,并没有出现什么冲突,顶多也就是脸色比较难看罢了。” “那只怕是当着你们的面,不敢起什么冲突。”许裕兴当然也知道这些情况,一语道破天机。 如今福建兵权全部被许心素攥在手里,当地文官要么听命于他,要么就被完全架空,朝廷已经失去了对福建局势的实际掌控。虽然名义上仍是归属于大明,但实际上许心素在福建的影响力已经不亚于自立了一个小朝廷,仅私自与海汉结盟建交这一条,就为大明所不容。 费策贤是大明的外交官,遇到福建许家的人,自然也不会也有什么好脸色。许裕兴不想自讨没趣,所以不管何夕如何撩拨,他也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去招惹这个麻烦。 许裕兴担心何夕一直揪着这事不放,干脆自己主动转移开了话题:“听说安南国那位小王爷,这几天一直在到处打听关于在下的事情?” 何夕侧头看了一眼许裕兴的表情,确认他这话里没有夹杂太多的个人情绪,才低声应道:“郑柞想要和你认识一下,他希望我们能安排一次会晤。” “认识一下?听我家老四说,这位小王爷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许裕兴话说一半,却并不提及许老四许裕拙到底说了些什么关于郑柞的事迹。 何夕笑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故意示弱吧?好歹你也是执掌福建军情的大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不会怕了这位安南小王爷吧?” 许裕兴摆摆手道:“相比那位早晚要继承安南大统的小王爷,在下可算不了什么大人物,何大人不要说笑了。” 何夕应道:“怎么?真要有个王爷头衔才算得上大人物吗?那说不定再过几年,许老爷子就会被朝廷封王了。” 许裕兴脸上微微变色道:“这种事,何大人可不要乱开玩笑,当下隔墙有耳。”
何夕淡淡地应道:“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慢慢走着看吧!” 大明历史上出过十几位异姓王,立国之初和正统年间都分封了不少有功之臣,所以给臣子封王一事在大明也并不稀奇。如今许心素在福建权势熏天,朝廷对福建的局势也没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只能装聋作哑维持现状。 但如果照着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就算许心素能耐得住性子,待他撒手西去,接班人还能甘心继续挂个福建总兵的名头吗?一旦要分疆裂土自行称王,那朝廷很难有什么管用的手段能阻止福建变天。如果要针对福建打一场讨逆的内战,那难度恐怕要比讨伐中原的农民军高多了。 朝廷已经试过了给许心素升官进爵的路子,希望把他调到京城任职,甚至暗示了即便他想当兵部尚书或者其他职位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许心素一直不会所动,就守在福建不肯挪窝,将当地经营得铁桶一般,军政大权都掌握牢牢在自己手中。 如果说朝廷还有什么能够稳住许心素的招数没使出来,那差不多就只剩封王了。这一招未必能百分百管用,但从道义上至少能暂时束缚住许心素,让他无法再以自立门户的方式称王。 这其中的道理,许心素明白,但他不会作茧自缚主动去向朝廷提出这种要求。海汉也明白,同样不会推波助澜去促成此事。大明朝廷当然更明白,但这中间要顾及的因素太多,即便崇祯有了这样的打算,也还是会有各种利益冲突阻碍此事实施。 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朝廷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会选择以封王的方式来稳住许心素和其背后的利益集团,以避免福建出现又一个难以收拾的国中之国。 但这种情况究竟会不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发生,没有人能够准确预判。哪怕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海汉人,也不能预言这件事,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他们所知的历史。 站在海汉的立场上,何夕希望福建能够继续在许家的统治下自成体系,让海汉能有一个与大明交换各种资源的大通道。但同时他也不想看到福建从大明独立出来,那样反而会影响到海汉在东南沿海的利益。 基于这样的立场,大明朝廷对许心素封异姓王,然后双方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君臣关系,或许便是最理想的状况了。 许裕兴虽然可能不会是许心素选定的家业继承人,但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作为许心素的儿子,封个侯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许裕兴这种不喜抛头露面的性子,就算朝廷给他封个爵位,大概也不会让他回心转意了。 但许裕兴手里掌握的情报机关,对福建未来局势的走向会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何夕也是在想方设法地试探他的态度,想看看许裕兴对福建今后的发展方向到底是什么看法。 许裕兴缓缓说道:“朝廷打算怎么做,那是朝廷的事,我许家也干涉不了朝廷的决定。但封不封王,都不能影响我许家在福建的地位,更不可损害我许家的利益!若是与此不合,那我许家肯定是以自己利益为先……何大人觉得如何?” 何夕微微点头道:“合情合理,我个人很赞同许大人的想法。不过就当前而言,我认为福建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这样不管是对许家上下,对大明,对我国,都是皆大欢喜。” “但愿如此。”许裕兴不置可否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