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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个人

    “如何?”宇文护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几个亲信已经簇拥着他抱拳回复:“除了有两个人跑了,其他人皆已伏法。大冢宰,可要吾等去追?”

    宇文护手中的长剑剑端仍旧滴着血,他伸袖擦了一把汗,哼了一声,“跑就跑了,就算报信又能如何?”

    他声音里头满是不屑一顾,旁边的亲信已经点头称是,宇文护伸手指了指我所在的那棵大树,“去拎下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攀上树来,见到我和宇文邕捆在一起,便迅速地解开腰带,把我和昏沉沉欲睡的宇文邕分别带了下来。

    “大智慧,今次多亏了你。”宇文护看我的眼睛里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温柔,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让大冢宰为我涉险了。大冢宰,快……快送他回去看大夫吧?”

    我指了指昏昏欲睡的宇文邕,血已经将他大半边衣服都染红了,冬日一遇冷,也都结了痂,此时看起来,十分可怖。

    然而,宇文护却并不急着命人抬走他,他定定地看着宇文邕,忽然间伸手往他的锁骨处一按,宇文邕当即“嗷——”地叫出声来,整个人像被人又重重锤了一下,反弹醒来,眼睛里头全是红色的血丝。

    “大冢宰!”我着急地想要护住宇文邕,生怕宇文护会一掌劈下去,宇文护倒只是稍稍试探后,就收回手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放心吧,四皇子还真是命大,这一刀刺下去,挨着琵琶骨下去的,倒没伤着分毫。”

    我也约略知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锁骨若是伤了,那么武功就会废了大半。宇文邕情急之下刺伤自己,却也断然不会拿他隐藏的武功开刀,不知道宇文护会不会对此有所怀疑?

    宇文邕已经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大冢宰!是大皇兄!他要杀我和陌jiejie!”他以退为进,直接把宇文毓放在了对立面,毫不犹豫。

    “是吗?”宇文护不置可否地冷笑,“四皇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天王的妃嫔私奔,就算死了,不也是罪有应得吗?”

    宇文邕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恐,“大冢宰也是这样看的?我喜欢陌jiejie也有错吗?是大皇兄他不珍惜陌jiejie在先的。再说了,今天明明是他默许的,他却又出尔反尔!”

    “哦?”宇文护眉头轻轻扬了扬,也不知信不信宇文邕这套说辞,“不过四皇子不是没事吗?”

    “这还叫没事?……大冢宰,你们若是再晚来一刻,我……我只怕要失血死了。”

    “天王虽然没能伤我,但若杀了你,倒也算是买个安慰。”宇文护冷哼了一声,他这话里的意思,是相信宇文邕的话了吗?

    宇文邕一向伪装得极好,只是宇文护对他生过疑心,不知道会不会信他。

    “大冢宰,阿弥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是一时胡闹,约我出来,才会着了道。大冢宰,还请千万不要怪责阿弥。”我着急地说着。

    宇文护看向我的时候,阴冷的面容总能再挂上一丝笑意,让他阴鸷的脸庞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峻,“不懂事的孩子,原来大智慧是这样看待的?”

    “陌jiejie,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本事,才会连累你和大冢宰。”宇文邕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的眼眶里头隐隐好似噙着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他会这样不顾兄弟之情!”

    宇文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不能够从宇文邕那张悲恸惭愧的面容上找到半分破绽,他只是悻悻地道了声,“是吗?”

    如鹰隼般的目光终于在我殷切地关注下渐渐收敛回去,“人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四皇子已经知道错了,日后自当收敛些,汲取教训才是。”

    他朝方才的一个亲信挥了挥手,“你带他们回府,顺便找个大夫来好好瞧瞧四皇子的伤。”

    回府?回得自然是大冢宰府。我不禁瞥了宇文邕一眼,他正欣慰放心地连连点头,“有大冢宰庇护,我就安心了。”

    他又向宇文护说道:“大冢宰,能否别把陌jiejie送回宫去?大皇兄他这般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眼眶里头涌起一股雾气,不知道有多么担心我,只是才说了两句,就摇摇欲坠地,两眼发昏。

    我不忍去看他做戏,宇文护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没瞧出来四皇子倒是一个情痴。”他说着,已经收剑入鞘,重新上马,我不由问道:“大冢宰,那你去哪里?”

    宇文护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天空,意气风发道:“这天上的太阳有些脏了,我得去把他好好洗洗!”他说着,一夹马肚,已经领着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就冲出石林,直追着那亮得发白的太阳去了。

    我扭转头,却见宇文邕紧紧地盯着宇文护的背影,因为再不用对着他费力演戏,宇文邕脸上伪装的颜色都渐渐衰退,他木木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轻轻拉扯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看我,双目猩红如血,正是夕阳的颜色,他扯出一个微笑来,“陌jiejie,谢谢你。”

    “谢谢”,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倍觉讽刺。若不是我那一声吼,他们今日就是胜利者,何至于现在要自残身体来保存性命,可笑宇文邕居然对我说一声“谢谢”。

    “陌jiejie,我不怪你。你并没有错,错在我忽略了陌jiejie的心。”这句话从他口里淡淡地说出来,这种感觉和他从前或诚恳,或嬉笑的感觉都截然不同。

    他不怪我,我的确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若是重来一遍,我或许还是会这样选择,可听他这样说话,我却有一种心痛涌起,“阿弥,你没事吧?”

    宇文邕摇了摇头,眼见那边宇文护的亲信已经把马车大概拾掇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我没事,只是以后的路,我一个人要更加小心地走了。”

    他一个人走。

    是了,宇文觉死了,宇文毓也前途未卜,或许只剩下他一个人能腾出手来应付宇文护。

    我胸中有一股腻闷的感觉,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想抬起手来,可那一刀戳得有些重,他根本就抬不起手臂。

    眼见他摇摇晃晃地往马车走去,我不禁追上前去问了一声,“咱们果真去大冢宰府?”虽说宇文邕演技了得,但宇文护对他多少都有怀疑,他大大方方地回京去,虽说或许能令宇文护对他释疑,但在宇文护的眼皮底下,宇文邕又真的能保证一点破绽都不会被瞧出么?

    宇文邕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只觉得喉咙里头有一句话想要喊出口,但最终只是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

    这是他们宇文家的恩怨,我好容易跳脱出来,怎么能又钻回泥里去?我好希望能够逃离这个时代,这个让人根本就无法有一晚安睡的时代。

    宇文邕临上车的时候,忽然间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听到我刚才心里说的话一般,他说,“一直想要给陌jiejie想要的东西,这次看来是给不了了,没想到那日戏言,倒成真了。陌jiejie,怕是不会等了吧。”

    怔忪间,他已摇摇欲坠地任由人搀扶着上了车,这之后,他干脆就闭上眼睡了过去,在宇文护亲信的眼里,他能支撑着身体上马车已经是极限了。

    我看着车厢里好像沉睡中的宇文邕,明明知道杨坚不知何时就会窃取宇文家的天下,可不知为何,对于宇文邕的这份坚韧不懈,我却生不出任何惋惜遗憾的感觉来。只是我究竟不是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想起那一日,他说,“我不知道大冢宰许诺了你什么,但请你相信我,终有一日阿弥也能给你。就算一年不行,五年,十年,我定能做到。”那时,他随口的戏言,不过是变着法子引诱我出宫去寻虎符,现在,五年、十年,他根本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但不论还要等多久,他都会竭力蛰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