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大都行(五)
那女子待鱼幸自己领会了片刻,又道:“五位之中,尚缺西中两位。这两套剑法,叫‘锐金剑’与‘厚土剑’,我也一并说了给你听。”从他手中接过‘泣剑’,先占正中,使了三十六招,又占西方,使了十八招。鱼幸全神贯注,仔细看了。那女又将“锐金”“厚土”两套剑法的精义说给了他听。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那女子问道:“记住了么?”鱼幸道:“前辈所说的剑诀,我已全部记在心里了。”那女子道:“好,总共是一百八十九招,你过去使一遍出来我看看!”鱼幸应了声“好”,接过长剑,舞了出来。这一次一百八十九招只错了二十一招。 那女子道:“这许多招式,你就算天资空前绝后,一时半会也学不全,你把剑诀,步法及身形的转换全都记住,日后勤加练习,不要生疏了。你片刻能够记住一百六十八招,乃是前无古人之举。当年我学剑之时,单凭‘伏羲剑’,就花了十一天。” 鱼幸道:“晚辈熟知伏羲六十四卦,所以误打误撞,记了许多,前辈学剑之时,想必是连这些也从头记起,那才花了十一天的。”那女子道:“好孩子,你不自满,好的很。满招损,谦受益,如你一般人品,日后行走江湖,也不怕丢了我的脸。” 鱼幸听她说“丢了我的脸”这五个字,陡如五雷轰顶,心中一个念头遽然冒了出来。 那女子见他举止怪异,不禁问道:“你怎么了?”鱼幸强制克制自己,说道:“晚辈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给前辈听。” 那女子似乎已猜到了个大概,说道:“好孩子,我对你绝无恶意,你说吧。”鱼幸慨然道:“鱼幸无能,竟得前辈垂怜,心中惶恐万分。日后使前辈教的剑法时,自不会损了你的面子。不过我自幼跟师父在一起,师徒情深,过于父子……” 那女子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是怕我以次来要挟你?叫你投在我门下?嘿嘿,你虽然领悟力异于常人,可却没被我看在眼里!”鱼幸默然不语。那女子似乎觉得有些过了,又柔声道:“好孩子,你看我岂是这样的人?我只求他不怨我怼我,那就心满意足啦。” 鱼幸听她一说,心中大石这才落下,但却满腹狐疑:“他?他是谁?”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眼波流转,眸子之中流露的竟然有一股少女的娇羞,不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那女子忽道:“好孩子,你找到你师父之后,千万不要说我今夜授剑之事。他若问起,你便说……便说……” “便说”二字梗在她喉咙,就说不下去,她仰天清啸一声,林中鸟儿“喳喳”飞起。她对鱼幸道:“走吧,这便进城。” 鱼幸疑惑道:“进城?”抬头一看天边,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太阳已在头顶,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过了一夜。那女子笑道:“学剑者心外无他物,不分日升日落,实属常事。” 大都城坐落在燕山以南,在突厥语中称为“汗八里”,乃是“大汗居住之处”之意。从至元四年开始动工,历时至今,已完成宫城、宫殿、皇城、都城、王府等工程的建造(按:历史记载其实共花了二十余年)。但前年诏令规定,迁入大都新城必须以富有者和任官职者为先,故而城外来往的以富贵之家为多。 两人一同来到城门之外。只见城门处有士兵把守,盘查得正严。无论贫富贤愚,老幼妇孺,出入城门,那些守城士兵都要搜一搜所带之物,再行检查,才允通行。那女子将鱼幸拉到一边,道:“此时正值春耕之季,商旅外游之时,却有士兵盘查,咱们先瞧瞧,大都城中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踏踏而响,一行数十人人朝城门走去。那女子见这一干人虽然背上各背一个大大的行囊,但脚步轻快,丝毫不显疲累之态,都暗自惊奇。鱼幸也瞧出了端倪,低声道:“前辈,以我之见,这几人绝非寻常的百姓。”那女子道:“他们身负行囊,风尘仆仆,看着不像大都城中之人,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守城的士兵见有人来,都将长枪在城门前一封,凶巴巴地问道:“囊中是什么东西,放下来检视,再允进城!”其中一个灰衣汉子拳头捏紧,正要发着,当先那个白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扯他衣裳,随即拱手道:“我兄弟六人,带了奴仆小厮六人,乃是从江南而来……”听声音软绵绵的,果然是苏州一带口音。 一名士兵颇不耐烦,喝道:“军爷可没问你祖宗的住处,叫你卸下行囊来检视,啰嗦什么?”那白士笑道:“军爷切莫动怒,我兄弟六人,背上背的都是寻常衣物及行医之物……”两个士兵对望一眼,半信半疑,同时问道:“六位是行医的?”语气较之前已大为缓和。 那白士笑道:“我兄弟六人从江南而来,一路行医,虽不是医术高明之辈,也胡乱救治了六百三十四人的性命。”这一句话更让守城士兵吃惊。一名士兵问道:“空口无凭,我们怎知道你等是不是瞒人的?” 之前那灰衣汉子走上四步,在说话的那士兵腹部轻轻一按,那士兵大惊,喝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灰衣汉子已退了回来,说道:“我见军爷你面色如枯木,容易动怒,唔,肝属木,那定是肝火旺盛了。肝开窍于目,主藏血,主疏泄,在体合筋,其华在爪,肝在志为怒、在液为泪,与胆相为表里,因而那是极为重要的。我看军爷还是不要动怒,免得肝气郁结。肝气一旦郁结,日久便能化火,气火上逆,那就糟糕了。过了几日便有头晕,口舌干燥,易暴怒,口苦,夜间睡得不甚稳当,身体发热等诸般症状了。” 那名士兵听他一说,果真觉得头脑发昏,口中干燥,腹中生火,登时面色煞白,说道:“多谢先生提醒,只不知肝火旺盛,要如何治?”那灰衣汉子又走上前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那士兵面现苦色,半信半疑,随即便眉开眼笑,说道:“诸位既然是行医之人,城中急需医术高明之人,这便请进城吧,入城之后且往右而行。”当即撤了长枪,放众人入城。那白士抱拳道:“多谢!” 那灰衣汉子说话之时,鱼幸与那女子都竖耳聆听,但距离相去甚远,他说得又极轻,隐隐约约只听得什么“行气血”之类,最后还加一句“饮马尿”。鱼幸低声道:“这汉子前几句说得头头是道,多半是对的,可为何后面要叫那士兵饮马尿?”
那女子道:“这几个汉子行止颇怪,那士兵出言不逊,他伸手按在士兵腹部之时,暗中做了手脚,叫他一时气血阻塞,头晕目眩,却来哄他是肝火旺盛,最后叫他饮马尿,乃是想给他些苦头吃。肝火旺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一时也不会发作。这些士兵不懂医道,被他骗了。”鱼幸茅塞顿开,说道:“怪不得。” 那女子向一个城中出来的老者问道:“请教老丈,城中发生了何事?为何城中急需深明医术之人?”那老者道:“两位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当朝太子得了怪病,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一个也医治不好,小王爷急急回京,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在守城的士兵中穿插了心腹,对外招拢医者入府给皇太子看病。”说这几句之时,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鱼幸道:“那小王爷,可是皇太孙铁穆耳?皇太子可是真金?”那老者看他一眼,满脸惶恐:“住嘴,太子等名头,且能随便呼出口中?”生怕他二人莽撞,给他招致祸害,急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道:“既然问清楚了这个情缘,这便好办了。咱们且去吃些东西,换一身医家行头,才好进城。”鱼幸道:“前辈说的极是。”两人去城外的药铺以重金易了两套衣服,打过尖,换了衣服,买了两个斗笠戴在头上,俨然换了一副模样,那女子又嘱咐鱼幸以黑布裹了泣剑,两人朝城门而来。 见到两人打扮,那些士兵吃了乖,生怕再得罪行医之人,这次便不阻拦,只说:“两位入城后请往右而行。”收了手中兵刃,放两人入城。 两人相视而笑,入了城中,那女子道:“不知他们说的往右边而行,却是何意?”往右走了数步,忽然有四个锦衣亲随朝两人走来,躬身行礼道:“两位请随小的们来。”两人颇觉惊讶,心里同时想道:“难道有人认得咱们?” 那锦衣亲随见两人神色木讷,又笑道:“两位既然往右而行,自然是知晓我家小王爷的用意……”那女子心底一沉,摆手道:“知道了,你们在前领路。” 四个锦衣亲随领着二人穿插过七八条街道,径朝一座大宅子而来。 鱼幸抬头望去,见两扇朱红大门之上写着“燕王府”三个大字,门旁坐着两只面目狰狞威武的石狮子,石狮子两侧各立着一张大旗,旗子随风摆动,猎猎而响。 大门两旁各站着四个蒙古大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比鱼幸尚高出了一个脑袋。目光穿过大门望去,但见所处身楼阁玲珑,檐牙高琢,甚是气派。 鱼幸平生青衣简居,哪里见过这样的气势?不由得心头一呆。 那女子低声道:“这燕王便是真金太子了。弓未冷乃是他的授业恩师,从他那儿打探弓未冷的下落,也就轻巧了许多,待会儿进了府中,一切由我来主,你只需听我吩咐便是。”言罢再无他语,抬步跟在四个锦衣亲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