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昏,暮云沉沉,压在天边,风有些冷,除了马蹄外,此处阒静无声。西尽愁拉了拉马缰,翻身下马,站在黄泉巷的巷口,青石板的巷道依旧,尘埃被昨夜的细雨冲洗一静。 离上次自己回到这里已经过去百余日了,这百日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也产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异常遥远,前后的反差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西尽愁把岳凌楼抱下马,虽然已经休养了多日,岳凌楼的四肢仍然只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动。他的目光还是冷的,对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兴趣,不愿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人能猜出他想的是什么。唯一的信息就是他那双失去焦距的双瞳,默默注视着这条安静的巷子,默默地注视着西尽愁。至少他现在已经不再拒绝被西尽愁抱起了,这点让西尽愁心里平静了许多。 转身放走了那匹藏青马,西尽愁踏入黄泉巷。这巷子里机关密布,骑马是无法通过的。这时,岳凌楼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紧紧抓住衣袖。 「没事的……相信我……」西尽愁低声安慰了一句。黑色皮靴踏在青石板上传出的『当当』声响彻全巷,越发空洞。他不经意地转头,竟瞥见了钉入废宅墙壁的十枚暗钉,那是他上次回来时留下的……一个紫衣明眸的丫头留下的…… 「哎呀,这些暗钉真是垃圾,做得奇形怪状,废铁废钢,锋口不利,打磨不光……」 「喂,你乱说些什么啊!你是不是在江南花姑娘看得太多,把眼睛都看得不中用了啊!」 「哦,对了,西大哥……天翔门那边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十六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原来我们的尹大小姐是想嫁人了啊?」 「你是不是笑得太夸张了啊!」 「你……到底想嫁谁啊?」 「你自己不会去想啊?」 「西大哥……你知不知道女儿红这种酒是要在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拿出来喝的……」 「难道你忘了吗?忘了我爹留给你的遗言……他迟早会害死你的……会害死你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看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已经五年了,我一直都非常的喜欢你啊……他不过是个和你相处不到百天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啊……你……」 心烦,不想去想,但却无法摆脱,西尽愁轻叹了一口气。当日他把尹珉珉带出篁竹林时,她还是一个大咧咧不谙世事的丫头,虽然有时候任性妄为,闹点小脾气,但终究没闯出什么大祸。 但是那天,在杭州城西的山坡上,看到她挥刀刺向岳凌楼的时候,看到她眼里那种憎恨悲哀和无助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她已经改变了太多,变得就像另外一个人……那双闪着凶光的眼眸,嗜血的表情,连西尽愁都觉得心寒。 但是她却恨错了人,她要恨就恨我吧,是我的错,不要再伤害凌楼了…… 「你在叹什么气?」岳凌楼的头靠在西尽愁的肩上,淡淡地自嘲道,「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都没有叹气,你在叹什么气?」 西尽愁缓缓地走着,只注意着脚下,怕踏错一步就当场毙命,但他却听出了岳凌楼话中藏着的讽刺。当日西尽愁一气之下说要杀尹珉珉,也只是气话而已,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也渐渐平静下来。毕竟尹昀临终前把尹珉珉托付给自己,自己又怎么能说出要杀她这种话呢?西尽愁后悔莫及。 尹珉珉做的事情也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也许事后她也会后悔,会承认错误。但是,岳凌楼能够原谅她吗?想到这里,西尽愁试探地说道:「你还不是废人,骨折的话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康复,但如果是被挑断了筋脉,这辈子才真的是完了……」 岳凌楼冷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尹珉珉对我手下留情了吧?」 见西尽愁不吭声,岳凌楼又缓缓说道:「她大概只是单纯地觉得碎骨会让我更加痛苦罢了……你未免把她想的太好心了……不过,如果当时她真的把我杀了,也许我还会感谢她……」 从耿原修死去的那天开始,就不断重复着一个梦境。梦里有无数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手,拖住自己的衣袖,恨恨地往下拖。乌红的手臂,血rou模糊,血痂密布…… 是谁?刘辰一?段瑞南?常桐?李铨?刘以伯?天翔?千鸿?耿原修?还有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害死的人……太多了……数不清……密密交织在一起的手臂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他们舞动着,蜿蜒着,覆盖了所有的道路,每走一步都会被它们拽住,狠狠地拽住;往下拉扯,拼命地拉扯…… 为了毁灭天翔,毁灭耿原修,有太多的人死了……为了自己的仇恨而送命,死得不明不白……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轮到自己下去陪他们。 一切都是报应……是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 篁竹婆娑,却不同于当日的苍翠,总觉得这些常绿的植物也苍老了不少。竹楼近在眼前,栅栏环绕处生出了野草。岳凌楼突然颦起眉道:「不要再往前了,回去,立刻回去!」 西尽愁果然停住了脚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难道你听不到吗?是铃当的响声,这里面有人,还是个女人……我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快走啊……」岳凌楼猛地一把拽住了西尽愁的领口,身体微微地颤抖,他确确实实感到了一种恐惧,还有不祥。 西尽愁抱住岳凌楼的手臂紧了紧,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竹楼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他不是叫你不要进来了吗?你还不快走……」 欧阳扬音!西尽愁一阵愕然,猛抬头,正迎上站在门口的欧阳扬音那双亮丽的眸子,但却是完全不同于她往日见到西尽愁时的眼神,这才是紫星宫人真正应该拥有的眼神——冷若冰霜。 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尹昀一死,这黄泉巷的机关就只有西尽愁和尹珉珉两个人知道。欧阳扬音来到了篁竹林,那么……难道尹珉珉也在这里?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端着一碟炒菜的尹珉珉手一抖,瓷碟落地跌得粉碎,「西大哥……」她喃喃念着,双腿一动也动不了。他说过他再见到我就要杀了我,真的要杀了我吗……呆呆地站立着,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不要恨我,西大哥,你不要恨我……我好害怕你恨我…… 欧阳扬音叹一口气,走到西尽愁身边:「你看吧……现在事情麻烦了……这个人……」边说着,欧阳扬音伸手想去碰触岳凌楼的脸颊。但西尽愁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怒道:「你不要碰他!」 欧阳扬音被这一句话气得不轻,猛地甩开了手,朝西尽愁大声吼道:「西尽愁,你不要太嚣张!我现在要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你最好祈祷我心情好,并且不要惹我生气。不然,你不要以为你防得了我。你莫要忘了,你的存在也是对我生命的一大威胁!」 岳凌楼想起西尽愁曾经说过知道欧阳扬音身份的人都死在了她的手上,而西尽愁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欧阳扬音杀不了他。现在,自己仿佛一具尸体一般只会拖累了他,如果欧阳扬音真起了杀心,只怕会害得西尽愁自身难保。 西尽愁淡淡笑道:「直到刚刚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躲不了这么多年,但是……你好像变笨了……笨得来激怒我。」 「好,非常好。你不会杀你,也不会杀他。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谁住的地方?这里的主人姓的是尹,不是西。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踏入这里半步。」欧阳扬音说罢指向西尽愁来时的小径道,「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欧阳扬音,你也莫要忘了——你现在姓的也不是尹,而是欧阳。要赶人的话,还轮不到你!」西尽愁也有些蕴怒,加重了话里的语气。如果他知道尹珉珉和欧阳扬音在这篁竹林内,杀了他也不会进来半步,但是现在竟然要被别人赶出去,他却怎么也不想走了。 「欧阳姑姑……」尹珉珉的声音突然从僵持不下的两人身后传来,「我们走吧……」 欧阳扬音愕然道:「你说什么?」 尹珉珉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 欧阳扬音一把抓住尹珉珉的肩膀,猛烈地摇动着:「你神经没出问题吧!这里是你的家,你怎么可以……」 尹珉珉望着西尽愁,缓缓问道:「你不杀我吗?」 西尽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一句:「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我……」 听到这里,尹珉珉突然截断了西尽愁的话,大声吼道:「我不是!我不是一时冲动!我真的很恨他!恨他抢走了你!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他的命!西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只是利用你而已!你要被他骗到什么时候才知道!」 「珉珉……」欧阳扬音扶住了尹珉珉的肩膀喃喃道,「不要再讲了。」 尹珉珉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又缓缓道:「我还有最后一句话……」她慢慢走到岳凌楼身边,「岳凌楼,你听着!我会一直恨你,以前,现在,未来,一辈子!」 几乎疯狂地吼完这些话后,尹珉珉擦过西尽愁和岳凌楼的身边,向荒径跑去。 「你站住!」一直沉默不语的岳凌楼突然大喝道。这一声让西尽愁,欧阳扬音和尹珉珉三人都怔住了。岳凌楼浅浅一笑道:「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让你喜欢我。你恨我也无所谓,不过——你废了我两足一手这件事情,不会是想就这样一逃了之吧?」 「那你想要怎样?」尹珉珉转过身,淡淡地问。 岳凌楼一直是背对着尹珉珉,因为抱住他的西尽愁没有转身,也不想转身,他不希望尹珉珉和岳凌楼对上。岳凌楼冷冷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新的匕首,猛地掷入地面道: 「很简单——把你的右手给我留下来!」、 岳凌楼的声音如同那插入地面的匕首一样,森冷得没有商量的余地。尹珉珉只是低头看了那匕首一眼,便不吭声了。暗想:岳凌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当日我差一点就可以取了你的首级,现在我又看在西大哥的面子上让你留在篁竹林,你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四人僵持了半晌,欧阳扬音的笑声才突然打破了这种气氛异常的沉寂,如果不是顾忌着西尽愁,欧阳扬音早就把岳凌楼的舌头给割下来了。她阴恻恻地说道:「岳凌楼……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找死!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天翔门的堂主吗?你不过就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能用的残废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来讲这种话!」 「你错了。」岳凌楼不愠不恼地缓缓说道,正是他这种平淡的语气更是让欧阳扬音火冒三丈。他斜睨了欧阳扬音一眼,接着说:「我不仅有一只手能动……我还有一张嘴能动……」 欧阳扬音冷笑一声等着他往下讲,这时岳凌楼却抬起头看着西尽愁,似笑非笑道:「西尽愁,你听好,我要你帮我把尹珉珉的手砍下来!」 「西大哥……」尹珉珉猛地蹙紧了双眉,怔怔望着西尽愁的背影,她不相信西尽愁会听了岳凌楼的话来取自己的右手。 欧阳扬音眼中的寒光愈发得森冷了,说道:「果然是一张厉害的嘴啊……不过,你以为你的一句话就能让西尽愁替你办事?你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欧阳扬音本想再多讽刺几句,但她却突然不说话了,只狠狠地盯着西尽愁看,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难以置信。因为她看见西尽愁蓦然伸出左脚抵住插入地面的匕首刀萼,足尖向上一挑,那匕首已翻向半空,然后稳稳地落到西尽愁手心。 「好,很好!」见西尽愁有所行动了,欧阳扬音长袖一甩,迅速走到了尹珉珉身前站定,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道,「西尽愁,算我看错了你。你若真想出手,对手就是我。今天就让我们把新账旧账一并算清楚了!」 但是,西尽愁除了握住匕首之外,再没有作出其它攻击性的动作,「你们走吧……」留下这句话,他抱着岳凌楼向竹楼走去,连头也不回,径自推开栅栏进了里屋。 「西尽愁!」欧阳扬音大吼一声,西尽愁闻声站住了脚,依然没有回头。欧阳扬音右手一翻,瞬时五颗蒺藜已卡在了她的指缝中,低声威胁道:「你再往前面走一步试试!」 西尽愁冷哼一声,刚欲抬脚,欧阳扬音指缝中的五颗蒺藜就已出手!向西尽愁的后背直飞而去!就在同一瞬间,西尽愁猛然转身,空出右手朝急速飞来的蒺藜伸去,就在那蒺藜离他手掌还有半米之距的时候,一道白光猛然发出,幻化成一片急速舞动着的光环。那些蒺藜好像是突然被什么缠住似的乱了路线,待西尽愁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那白光慢慢散尽后,五颗蒺藜悉数握于西尽愁的掌中。 他缓缓垂下握住蒺藜的右手,手势却蓦然翻动,猝不及防地反向欧阳扬音发出了攻击。不过,那些蒺藜只是直直打入欧阳扬音脚边的土壤,贴着她的足尖排成一行。 西尽愁淡淡道:「你若再逼我,我就来真的了……」 「西尽愁……我好后悔当初会把隐剑交给你这种人……」欧阳扬音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当初她想要找的帮手,现在竟成为她最难应付的敌人。 西尽愁再次转身向里屋走去,轻声说道:「只可惜你已经交给我了……」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尹珉珉扯了扯欧阳扬音的衣袖,低声叹道:「欧阳姑姑,我们走吧……」 ◆◇◆◇◆◇◆◇◆◇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吐出来!」 兴和城里一家小客栈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吼,接着就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客人和店家都只是皱起眉头而不发话,这样的场面他们都已经习惯了,阻也阻止不了,只有等那两人闹一会儿闹累了,然后自己停下来。 客人们有时也会觉得奇怪,看那两位青衫公子长得都一样气质俊逸,但性格却不知怎地这样大相径庭。一个喜欢跟那个红衣丫头疯来疯去,另一个却沉沉稳稳连话也很少说。 回到兴和城的这几天里,常枰常枫黎雪三人,一日三餐都是在这家客栈里解决的。这会儿,就看见黎雪双手掐住常枰的脖子,然后拼命摇拼命摇,恨不得要常枰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似的。 常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黎雪的手拉开了,捂住脖子咳了两声后说:「你这家伙杀人啊!不就是一个茶叶蛋吗?你再叫一个不就得了……」 「可是那个明明是我的份,你凭什么跟我抢!你怎么不去抢常枫哥的!」 「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大吵大闹,都这么大一个闺女了,居然连菜刀都不会拿,害我们天天跑出来吃客栈。」 「我不会,难道你会啊!连黄瓜和丝瓜都分不清楚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看到旁边有人偷笑了,常枰急忙说道:「唉呀呀,你可不要乱讲,那两样东西我还是分得清楚的!」边说着,常枰边用扇骨把黎雪的脑袋戳开道,「黎大小姐啊,就算没人告诉过你,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吧,你的脸一点也不适合这么近距离欣赏,麻烦请把你的头拿远一点,不然我会吃不下饭的……」 「你你你……」黎雪气得都结巴了,刚想开口把常枰给骂回去,就听见二楼上传来一声叱喝,顿时给吼蒙了神。 「吵死了!给我滚出去!」 那声音听上去霸气十足,而且气势汹汹,众人皆循声向楼上望去。只见二楼栏杆处站着一位剑眉修眼满脸恚怒的年青人,头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常枫常枰黎雪三人同时抬头与那人对视着。 耿奕?他们都认出了这个火气正旺的人正是天翔门南堂的堂主,不过却想不到耿奕为什么会来到兴和城。 「是你们?」耿奕低喃一句,他也认出了常枫三人。和岳凌楼失散,被江城救起后,耿奕就径直孤身赶到云南。因为江城告诉了他三肢被废的岳凌楼被西尽愁救走,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岳凌楼曾经对他说的那句『去云南』,而云南和岳凌楼有些关系的地方当然就是就是这兴和城了。 耿奕翻身越下栏杆,来到常枫身边,急忙问道:「你们知道凌楼的消息吗?」 这话问得三人面面相觑,岳凌楼不是在杭州吗?耿奕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问岳凌楼的消息。杭州天翔门的变故迄今还没有传到云南来,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岳凌楼已经是带罪之身,并且出逃在外。 听到耿奕的这句话,一直没有作声的常枫隐隐觉得有事发生,担心地反问一句道:「凌楼出什么事了吗?」 看着三人一脸茫然的表情,耿奕也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岳凌楼了,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