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寒梅1
空山新雨后,潮湿的空气弥散在翠浓的绿意中。微风拂过,伴随着枝叶摩挲的沙沙声,叶子上的水珠纷纷撒下,落在湿润的泥土和落叶上,发出低微的响动。 一辆四轮香车被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拉着碾过水洼,顺着蜿蜒的山路向前驶去。 马车绕过几个弯,浓密的树荫中隐约出现红墙一角。又过了不到一刻钟,横亘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宏伟寺院便出现在马头前方。 一只纤瘦白皙的玉手轻轻掀开车帘,车中人悠然向前张望了一眼,恬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凌楼哥,快到了。”她回头对坐在自己身旁的一名白衣少年说。 白衣少年只点了点头,没有应话。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放下车帘坐回原位。车厢中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 这辆马车来自杭州耿府,耿家经营药材生意,老爷耿原修被称为“药王神”,作为幕后首脑支持着杭州最大的门派“天翔门”。车中一男一女便是耿家小姐耿芸,以及养子岳凌楼。他俩都正值十七八的韶华,容姿清丽秀美。虽然出生名门巨贾,但衣饰装扮却并不刺眼,清雅斯文之中又透着高贵显赫。 耿芸之母是耿原修的一房小妾,岳凌楼刚刚进入耿府时,便是认那小妾做义母,不过那小妾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岳凌楼自小与耿芸一起长大,仿佛半个亲兄妹。平时待人冷冷冰冰的岳凌楼虽然不会主动亲近耿芸,但至少也不会拒之千里之外。 这次他们乘车前往的地方便是位于杭州城西郊的景元寺。寺内僧徒不过一两百人,香火不算太旺,但地方宁静、环境清幽,从前耿芸之母常带他俩来这里吃斋念佛、修身养性。久而久之,耿家与景元寺的关系便亲近起来。这次景元寺主动向耿府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入寺参加一场斋宴,听住持心镜大师讲经论法。 不仅是耿家,杭州城其他名门望族、达官显贵也都接到了同样的邀请。 其实讲经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景元寺希望这些家财万贯的金主可以布施灾民。 因为就在半个月之前,离杭州城不远的万山吴沟里突发疫病,部分村民逃到景元寺躲避疫情。景元寺为了帮这群灾民筹措善款,所以才决定举办这次斋宴。 不一会儿,马车已停在景元寺入口处。岳凌楼和耿芸下车入寺,充当马夫的部下江城把马车驱往马厩。 因为有斋宴,景元寺今天显得格外热闹。岳凌楼和耿芸在一位法号“清和”的主客僧引路下,先拈香参拜过菩萨,然后便去了客室。 客室里已有不少权贵休息,有的独自翻阅经书,有的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佛法。斋宴要傍晚才举行,在此之前,这些早到的客人可以自由在寺庙中参观拜佛。 岳凌楼和耿芸刚刚坐下,便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端了两杯茶走过来。女子容貌清秀,但衣着朴素,从粗糙的十指中可以看出她是做粗活长大的。 “两名施主请用茶。”她轻柔地把茶杯放在桌面上,笑脸吟吟的样子格外讨人喜爱。 一般主方才会为客方奉茶,但是寺院可不会有女主人。不等清和介绍,岳凌楼和耿芸都已猜到她应是来自万山吴沟里的灾民之一。 善良的耿芸向她询问灾情,她坦白说道:“疫病爆发半个多月,我随大家逃出来的时候吴沟里已经十室九空。大家死的死,逃的逃,那里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孤魂野鬼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住人。” 疫病爆发的原因是一种毒虫,那毒虫不仅啃食庄稼,而且还咬人咬家畜。人被咬伤后一般两三天就一命呜呼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得不暂时丢弃祖宗家田,逃到外面来避难。这批灾民大概有三十多人,对于香火不盛的景元寺来说,灾民的吃喝确实是不小的负担。 “不过我逃来杭州城还有一个目的。”女子面露愁容说,“我名叫冬梅,还有一个jiejie春梅自小就被卖到杭州苏家当丫鬟。我本想去投靠她,但是灾民中老弱病残缺人照顾,实在走不开,只能一直留在景元寺……” 苏家也是杭州城的大户人家,老爷曾经是朝廷大员,辞官后便在杭州养老。他在朝为官时收集了不少古董珍宝,现在便靠鬻宝、鉴宝支撑起庞大的家业。一名袁姓的古董商多年前入赘到苏家,当了姑爷。近年来苏家蒸蒸日上,雄厚的财力几乎不亚于耿家了。 听了冬梅的话后,一直没吱声岳凌楼忽然开口:“苏家这次也要参加斋宴,你不妨借此机会打听一下。”说着用目光示意刚刚走进客室的一主一仆,告诉冬梅:“你看,那位便是袁夫人……” 冬梅顺着岳凌楼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三十余岁的美妇在丫鬟的搀扶下,正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美妇风姿犹存、高贵端庄,一眼就能看出宦家气质。但是细长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美目中透出一丝狠毒刻薄的神色。美妇身边的丫鬟与冬梅年纪相仿,长得聪明伶俐、乖巧听话。 “香菱,扶我去那边休息。”袁夫人用眼角示意了一个离岳凌楼不算太远的角落。名唤香菱的丫鬟温驯地扶着她走过去。 见状,冬梅立刻告辞岳凌楼和耿芸,转身又端了一杯茶,来到袁夫人面前。因为刚才听岳凌楼说这名贵妇便是jiejie春梅的女主人,所以冬梅奉茶后壮起胆子多嘴问道:“夫人,我是万山吴沟里逃难的灾民,名叫冬梅。我还有一个**梅的jiejie,小时候被卖到苏家……” 刚刚说到这里,正低头呷茶的袁夫人突然抬眸瞪了一眼。低贱卑微的冬梅立即被那严厉的目光震慑,噤若寒蝉。 “苏家没有**梅的丫鬟,你记错了吧。”袁夫人放下茶盏,悠然轻蔑地说。 “可是……”冬梅吓得微微哆嗦起来,没有胆子继续追问下去。 “香菱,陪我去寺内散散心。”袁夫人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漠地起身离去。 冬梅怯弱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离她们不远的岳凌楼和耿芸看到这幅情景后彼此对视一眼,他俩都看出袁夫人刚才的神情有异。想必苏府并非没有春梅这个人,而是十分忌讳谈起她。 就在这时,主客僧清和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冬梅身旁说:“女施主,贫僧记起一件事。苏家前几天似乎刚刚下葬了一个丫鬟,名字好像就**梅。” “什么?”清和的话令冬梅张口结舌,脸色惨白。“jiejie居然死了?”她睁大的双眼中填满震惊和难以置信。 慈悲心软的耿芸最不愿听见有人过世的消息,微微皱起眉头向岳凌楼望去。 岳凌楼倒不在乎别人府上一名丫鬟的死活,不过从刚才袁夫人的反应和清和说出的这件事中,他隐约嗅到一股古怪的气味。 春梅为什么死?袁夫人为什么避讳谈起她?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奇怪,但岳凌楼并未深思,直到两个时辰后发生的一件事才令他彻底震惊,并且卷入了一场差点丢掉性命的危难之中。 # 傍晚时分,斋宴如时举行。 宾客纷纷落座,住持心镜大师端坐莲台之上开始讲经。他已是年过七旬的老者,白眉长须,身形佝偻。他讲经的嗓音虽然不大,但是吐纳均匀,气息深宏,听来有一种佛性的神圣感。虽然他引经据典讲得极为高深,但内容无非就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多行善事,功德无量。劝大家慷慨解囊,赈济灾民”。即便如此,大家依旧听得如痴如醉,点头纳受。 心镜大师侃侃而谈,天色越来越暗。就在他进入最后总结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照理说讲经的时候不能打扰,但是那脚步声乱得好像万马奔腾——寺内肯定出大事了。 讲经室的众人全都扭头向门口望去。只见清和领着五六名僧人一起冲上殿堂,不等心镜大师发话,他就焦急惊惧地大嚷道:“师傅,不好了!门、门口……门口有一名女施主身受重伤,已经快要断气了……”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哗然。不仅是俗世的宾客,就连得道高僧心镜大师都露出讶然之色。 讲经就此打断,众人一起赶到景元寺门口,但这时清和口中的那名女施主早已断气。 死者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一身素白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是泥浆。 今天清晨刚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一般人在山里行走十多步鞋子上就会沾满泥巴,而这名死者明显不是“走”过来,而是“爬”过来的。正面的衣襟已经漆黑一片,背部稍微干净一些,但也是污渍斑斑。她的发丝上浸满泥浆,脖子和脸都被稀泥覆盖,乍一眼望去就像一个泥巴人。 最可怕的是,她的右腿只剩下光秃秃的骨头和干涸发黑的血迹,没有一块rou。胆小如耿芸者根本不敢多看,但是岳凌楼却盯着死者柴火棒似的右腿。 那伤口光滑干净,不像是被野兽撕咬过,而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割开的。但是,要杀人就该刺心脏,割腿上的rou干什么? 清和上前扶着死者的肩膀,把面朝下趴在地上的死者翻了过来。 就在这时,寂静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夫人?” 认出死者的丫鬟香菱吓得一把抓紧袁夫人的衣袖。但是袁夫人却冷漠地瞪了香菱一眼,似乎是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一惊一乍。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又有一人认出了死者的身份。不仅认出来,而且还哭吼着飞扑到死者身边,凄惨地尖叫道:“jiejie——” 一声叫完便已泪流满面,冬梅紧紧地抱住jiejie春梅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四周众人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名不幸死在寺庙前的可怜人。但是对于岳凌楼来说,死者也许根本就不是“人”。 从下午清和的话,还有刚才袁夫人和香菱的反应推断,死者正是苏府前几天下葬的丫鬟春梅。 一具入土为安的尸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尸体死而复活,爬出棺材,顺着泥泞的山路一路爬到了景元寺? 岳凌楼聪明的脑袋在面对这件怪事时也变得迟钝起来。 后来经清和证实,春梅爬到景元寺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就在他赶去通报心镜大师的时候,春梅因为失血过多和饥疲交加而死。 那天晚上,尸体存放在景元寺中。冬梅彻夜不眠地守灵伴宿,清和为死者念诵了超度经。 耿芸心疼冬梅,一直陪她待到三更,最后在岳凌楼三番两次的催促下才念念不舍地离开灵堂,回房休息。 至于春梅生前的主人袁夫人,以及与春梅相识的香菱,却一步也没有踏入过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