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松本与草翦(上)
松本决明碰见草翦秋水的时候是初春的时候。 花见,古已有之,中国人说赏花,流传至孤悬海外的那一片小岛,日本也就有了花见。而种种鲜花里,对于大和民族,春之樱,秋之菊,又有不同的意趣。初春花事,对于享受文化气息的日本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桩事情。 彼时正是战后十余年的光景,虽是战败国,却因为美国忧心赤色在亚洲版图上蔓延而逃过被死死钳制的命运,反得了一线生机和大力帮助,整个国家不及反思与忏悔,就一片热火朝天起来,上上下下发展迅速。 松本一家本是手工艺传家的世家,在那个加速工业化而皇室因战败与开放权威有所衰落的时候,显得固执与保守,似乎与时代洪流隔膜,因而也岑寂下来。作为第十九代唯一的传人,还是惨绿少年的松本决明也沾染了家族荒凉的气息,显得郁郁寡欢。 初春,天气晴好,有些苍白羸弱的少年知会了母亲,独自到郊外赏樱。正是湿漉漉的时节,石板上点染了青苔,天边雾气朦胧,天光浅薄。穿和服的女孩子踏着木屐,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上,步子都玲珑,生怕一个失足滑跌下去。他在刚刚过去的冬日里生了一场大病,此时身子还有些虚,也就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到了半山处,忽然看见一片露地之后一间小小的茶室,小小的门被拉开,一个人弯身从小小的门里面钻出来,站直了才见,是个身量高挑的少年。 这间茶室,看外形便知是典型千利休式的,草庵式“空寂”茶室,原木结构,泥墙,草葺人字形屋顶,窗格仅糊以白纸,窗框是苇编的,墙壁茶褐。仅看这茶室,便知主人了,空寂茶传承自千利休,一贯讲究简朴,装潢器物粗糙而不求精致,但却对精神要求极高。松本决明打量着,猜测茶室是一铺半还是两铺大小,不经意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眼睛是春日湖水的颜色,看过来时让人觉得心都宁静了。 松本有些尴尬――这样贸然盯着人家的茶室,还被主人家逮个正着。他一向话不多,又兼之皮肤白皙,这时候血色涌上脸颊,竟是有些绯红的意味。 “这位……小兄弟。”那人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开口,声音温和好听,如同清泉从高处跌碎在松涧,零落一串碎玉的水珠,“如果不忙,不妨进来看看。” 他被那湖水一样的眼睛看着,竟然失了神,茫茫地点头,直到听见那人一声轻笑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有些羞恼,打量这人也不过十七八年纪,和自己相仿,气道:“什么小兄弟?你可有十八岁了?指不定还比我小。” 那人眼底露出一抹讶色,上下打量他一下,勾唇笑言:“原来你已有十八了吗?看起来倒像是十五六似的――不过就算是十八,你也依旧小我一岁,半月前,我便满了十九了。”说着不待松本再反驳,伸手做出邀请的姿态:“茶室简陋,不嫌弃的话,请进来坐坐吧,喝我一杯茶如何?” 他微微弯身做邀请状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谦谦君子,松本怎么也推拒不了,何况这人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于是应邀钻入这小小茶室――室小,依着古来的规矩,是六十六厘米见方,所以只能钻入。 进入茶室,都跪坐,彼此通了姓名。 原来这人姓草翦,名秋水,父亲追寻六根清净去了,母亲早亡,撇下他一个人,山中一间房,还有这一间小小的茶室。他生得清隽,不是那样锐利如刀锋剑芒、宝石珠光一样的美丽,而是清清淡淡三月樱色九月湖光那般的好看,舒服,他五官也不出奇,但有那么一双春水一般的眼睛,就足够让人心境摇曳了。 草翦为他烹茶。他握着茶筅的手洁白得好像玉雕一样,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剪得整齐。松本怔怔看着,目光跟着他的手移动,竟然痴了。直至那一双艺术品般的手将茶注入杯盏之中,轻轻将之转到正面,奉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那一日入口的茶那样香,清苦回甘。 一杯茶,还有对面含笑的少年。松本恍恍惚惚,只觉得人间樱色,尽落入自己这一盏当中了。 草翦是孤身一人,而松本的父亲常常受人相邀出去几个月不在家,母亲乐见自己一贯身体有些单薄的孩子多在外面走走看看、养得结实一些。一来二去,松本不习制陶之时便常去山中,两人自然起来。之后,更常常结伴同游。一起看石竹滴泪,碎梅落玉,万川印月,青色满垣。年少慕艾,年纪相仿,又都喜好这个时代已经渐渐凋敝了的传统,渐渐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了。有时聊得兴起,又无人拘束,便共同窝在草翦家狭小的榻榻米上,手足相抵,一同聊着聊着直到沉沉睡去。 如是三载,等到松本听母亲道自己父亲给他订了一门亲事的时候,整个人呆若木鸡。原本廿岁的青年,正该是血气方刚,对女孩子好奇渴望,但偏偏他从未想过这一茬,听说有亲事,竟半点也不关心对方年岁几何,相貌如何,性情可否般配,只觉得……不管是怎样的女孩,哪怕是天仙下凡呢,他也是不愿意的。 听着母亲口中什么“一生相伴”、“相互扶持”、“情投意合”这样的话,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脑海里面,因为这些美妙而可爱的期盼而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个人的脸。 匆匆辞了母亲跑出家门,他一路跌跌撞撞,再不管雨后道路湿滑,也不管踩入地上的水洼湿了裤脚。直至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穿过露地冲到那间熟悉的茶室,顾不得礼仪,他几乎是合身扑在门上,将门扉扣得砰砰作响。门被打开,露出里面熟悉的,清隽而又温和的脸,在看到他慌乱行状的时候露出了讶色。 “……这是怎么了?松本?” “……草翦……”他喃喃地叫着他,忽然改换了称呼,“秋水,秋水……” 那人露出担忧的神色,弯身从狭小的门扉里面钻出来:“……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你这是……唔!” 松本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在他走出来站到自己面前的刹那,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踮踮脚亲了上去。 注1:千利休的空寂茶,茶室一般很小,有“一宇草庵二铺席,充满了空寂”之说。茶室前庭,辟有空地,为茶室庭院,叫做“露地”。露地细长,蜿蜒,通往茶室,多置石,亦植树、竹。――据《落花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