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马蹄阵阵
窦公公说完,就等着面前这群市井之徒害怕色变。 他可是代表皇帝陛下在这里观刑,那身份是顶高的,且平日里因这大总管的身份,便是宫里的贵人也得给他三分薄面,那曾想今儿却被人无视了,这群没见识的刁民! 然而他想象中的求饶没有发生,甚至都没有几个人露出惊慌的表情。那个铁塔一般黑黝黝的壮汉尤其懒散不经,咧咧嘴摸摸下巴,咕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国法就是先把胆敢挑战它的人杀威杀到半死不活,而且还是叫一个没官没职的太监来主持行刑。嘿嘿,听说周国人老是嘲笑大央刑法是渣子,现在一看……嘿嘿!”古怪地笑了两声,他看也不看窦公公,蒲扇般的手掌向人们啪啪地拍了拍,“散了散了乡亲们,时辰也到了,再不散窦公公发起火来就麻烦了。” 窦公公的气定神闲威风凛凛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冷冰冰地瞪着孟大块头,却又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反倒惹来一阵阵的窃笑。 一个太监的权力,左不过是在宫里人耳边说说好话坏话,拿到宫外面来又抵得了什么?因此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要看窦公公脸色,最底层的人却不买他的账,反而打心底里看不大起这种狐假虎威的, 正当人们意兴阑珊准备散去,紧闭的舞阳门却慢慢打开,那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片刻,一小队人从里面鱼贯而出,当先一个是穿着朱红官服的男子。 “诶诶,出来人了,不会是来宣旨的吧?” “这下好了,小姑娘不用跪了吧?” “还没准,看看再说。” 人们又停住脚步。兴奋激动地折回来围着等待。钟离决和商去非三人也注视着那一队人,钟离决眼尖地道:“你们看那官员手上擎着圣旨……嗯?是他?” 窦公公也看到了那队人,有些意外,但立即反应过来谄笑着迎上去:“王大人,你这是……” 王大人? 昏睡过去一般的苍苍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抬头看去。 直线走来七八个官员,最前面一个一身朱红,那是高官朝服才能用的颜色,再一看那上面的花纹。苍苍认出那是从一品朝服。 从一品,王大人…… 那就是他了。 她吃力地把视线往上调高,看到一张方正威武的脸。对方也正盯着她,肃冷而严穆,步伐又大又稳,迅速来到了身前,他摊开手上的明黄色圣旨。读道:“民女慕苍苍听旨。” 苍苍垂下眼睛,上身前伏趴在地上,嘶哑得不能再嘶哑的声音道:“民女在。” 不单是她,在场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官员这才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慕氏女自称乃慕容氏后人,并请旨为慕容氏申冤。朕感其勇气可嘉,特免去其酷刑。然法不可废,若慕氏女能于舞阳门前跪足七日七夜,即证明决心可表日月,允其立案重审。钦此。” 苍苍的面容离地面不过两三寸距离,正午燥热的地气直逼头际。席卷她所剩不多的意识。王修颐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她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更深地低下头:“谢主隆恩。” “接旨吧。” 她直起身,不稳地晃了晃,举起无力到颤抖的双臂。 王修颐把圣旨放进她手里,一张脸严肃而平静,看着她淡淡道:“若你能支持过七日,本官便是此案的主审官。希望你不要是使本官失望。” 七日么…… 苍苍轻轻摩挲丝滑的黄色绸子,抬头看了他一会:“能叫监察百官日理万机的御史大夫做主审官,民女真是荣幸至极。” 她说得极慢,喉咙里已经干涸肿痛到极致,每发一个音都会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给人听来也不禁牙根发酸,但她脸上却不见痛苦之色。 王修颐微微眯眼:“那你就好好坚持下去,还有两天多十个时辰。” 他说着肃穆的目光看看周围,沉声道:“午间观刑时间已到,所有人不准再做逗留,否则作违法论处。” 人们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再逗留?赶紧作鸟兽散。王修颐也准备离去,忽而看到钟离决等人,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浮现思索的神色,然后认出了钟离决便是曾经向他求助过的人。 “是你?”他挥挥手让属官先走,自己走到钟离决面前,“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多谢王大人关心,草民一切安好。”钟离决立即作揖,而本来跟着他的陆州早接到暗示悄悄地躲开了。 “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草民想参加春试。” “春试?”王修颐愣了一下,然后摇头笑了笑,迎着钟离决不解的目光说道,“在春试里哪怕是拿下武状元,也不过当个最低等的武官,你应该走更有前途的路。” 他说到这里打住,若是有脑筋肯上进的人,仔细一琢磨,迟些时候就该去找他了。说实话他挺看好对这个钟离决的,当他被判无罪之后也想过提携他一把,以后说不得也是个助手,可惜对方仅仅登门道了个谢便没再出现,时间一长他这才忘记了此人。 不过当他说出这话,眼前这个青年面色毫无波动,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王修颐走后,商去非上下端详钟离决,一脸诡笑,钟离决面无表情地问:“你看什么?” “人家在招揽你呢。”商去非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你得好好考虑。” 他说着有意无意看向苍苍,她又已经老僧入定一般闭上眼睛,身形单薄却笔挺,精致凌乱的脸上无情无绪。 无论是怎样的淡定有潜力,她此刻确实已经自身难保,谁也没有义务死守着等她翻身,若有更好的出路…… 哎呀呀,真是一个考验抉择力的时刻。 燥热的正午悄然过去,当酒楼客店纷纷上门熄灯,热闹了一天的盛京城陷入沉睡。 梆——梆——梆—— 不知哪条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幽幽声波中,舞阳门前广场上,两两相望的凤凰台和长乐钟便显得尤其高阔孤冷,漠然俯视着脚下一跪数站十来个人影。 笨重的宫门再次开启,十二个禁军列队出来。“换班了换班了。”领头的喊道,立在苍苍周围的十二人终于跟人偶复活一般活动开僵硬的四肢。 “唉,这么站一整天确实不好受。”一人小声说道。禁军也是人,在岗位上时无比敬职可以数小时一动不动,但轮到休息了,也会如常人一般闲聊生活甚至小小的抱怨。 “是啊。”一人附和,“不过你别说,我们都累了,这位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这真是个文弱的女子吗?” 他们看着苍苍的神色既是不解又是钦佩。身为说一不二纪律严明的军人,他们最佩服强者,或许慕苍苍不是强者,但她这份毅力和耐力已经能让太多人望尘莫及。 “大概因为是将门之后?” “嘘,还没定的事千万别乱说。”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苍苍身边走过,他们下意识都放轻了脚步,不愿打扰她。 但谁也没注意到,苍苍悄悄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在前方交班的禁军,觑了个合适的时机,抬起右手,像要梳理面前被风吹散的头发,手指碰到嘴唇的时候,却尽量迅速地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药丸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下,然后沿着咽喉滚落,不过几息功夫,空虚而寒冷的胃里产生出一股暖融融的热潮,极度的饥饿也似乎得到了缓和。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下泛开苦笑。 大概很多人都认为她耐力毅力非比寻常,毅力还好说,但耐力这种东西,却真不是意志可以决定的。 以她单薄不堪的体质,早在跪到半天时就受不了了,能支撑到现在其实是因为她有作弊利器。 那是在第一天晚上,她快晕倒之际,长乐钟的撞钟人过来看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又回到他的高台上。之后不久,她感觉袖子有点沉,一模,摸到了一只小锦囊,里面有四颗圆圆的东西…… 那便是她刚才吃下去的东西,效果好得令人震惊,立即就能产生饱腹感,连四肢的力气都仿佛充盈不少,可以保持十来个时辰有效。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弊端便是吃了之后她疲惫感更甚,就好像那药把她的精力转化成了气力和能量,所以她现在很累很累,好像几辈子的疲惫都叠加在一起形成黑潮,快要将她整个淹没了。 她用力掐掐手心,回头向长乐钟的高台上看了眼,似乎能看到一个依钟站立的黑影。 那到底是什么人呀?她回味起对方来到面前低低念出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 是指她无法强求去改变什么吗? 也是,还有两天半,可药丸已经吃完了,或许,真的强求不来了。 她怅怅地叹息一声,仰头望着幽蓝发黑的夜幕,连姨,此时你在哪里?你可赶回来了,又可曾带回苍苍需要的东西…… “什么声音?”正在失神,忽然一道喝声惊醒她,同时寂静的黑夜里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禁军们全部被惊动,第一时间冲到了苍苍身后,像要严阵防范什么。苍苍跟着转过头去,紧接着,泛着血丝的眼睛,因为惊奇,一点一点越睁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