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3.2万秒的昏迷状态, 2000公斤的载重卡车, 95公里每小时的速度, 31.8度的酒精浓度, 两支对称的双拐, 一个不可能再站起来的我。 支离破碎的记忆里,世界黑白一片。点点的往事,像破碎的拼图,一片片在脑海中掠过一下便没了踪影。隐约看到自己那辆机车的残骸仍在冒着浓烟,两只轮子飞快地转动着。然后是几张陌生的面孔,戴着白帽,只挂了一边吊带的口罩,晃动着,晃动着……时而闪过的白色日光灯延续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没有声音的世界。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记忆戛然而止…… 再次记忆的延续,是五天后床前的吊瓶,不厌其烦的液滴在塑料导管中滴落而下,一尘不染的房间,两位全身白色制服的医生紧盯着我。我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却只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其中一位在我面前摆了下五指,脸上隐约流露出一丝微笑。 记忆仍旧混混沌沌的,有母亲的哽咽,听诊器冰冷的温度和母亲手心的温暖。 …… 三个月后,年迈的母亲推着一把轮椅,我终于“走”出了那间单调的病房。母亲在我的身后轻声啜泣着,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世界,仍旧是灰色的…… 我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当我还沉浸在昨天的那个世界中时:绚烂的霓虹,动感的舞曲,与女朋友的嬉笑调情,在与朋友的推杯换盏中演奏着自己生命的节奏。放荡不羁的性格,在每一次酒精的麻痹中,幻想自己是世界的主角。 而那段日子,却永远地远离我的生活了,当我意识到,我今后的生命将在轮椅上度过时,我绝望了! 疏远了先前的朋友,心灵如天际的陨石,慢慢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光亮后,永远沉寂了,没有生气。在母亲哀怜的眼神中,我看到自己只剩下一个躯壳,就那么的活着,残喘着…… 春去秋来,一个略带凉意的傍晚,我独自摇着轮椅,来到院子里仰望天上的群鸽。那些鸽子,是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我有着自己生命的节奏,那些鸽子的飞翔,是跟不上我的节奏的。只有我,才是世界的主角,那些鸽子对我来说是不屑一顾的。而如今,当我生命的节奏延缓下来,我才有机会注意到那群鸽子飞翔的身影。望着它们的飞翔,仿佛才能在我的心里注入一些生气。因此,每天傍晚,我都会摇着轮椅来到小院望着那群白鸽,渐渐成了习惯。立秋后的傍晚,微风夹杂着凉意,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呆呆地望着那群飞翔的白鸽,依稀再次想起了从前的往事。 母亲送来一件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温暖了许多。想起曾经母亲手心那熟悉的温度,心里一阵涟漪。是亲情,给我勇气面对一切挫折活到现在。 因为我,母亲变得更加忙碌,本来富裕的家因为我的车祸而耗的差不多了。母亲要养家,还要协助父亲在外面cao劳。而年事已高的母亲仍然会每天晚上抽出时间帮我活动下肢。而我,也终于有机会辨认出母亲两鬓开始斑白的头发和额头那些究经风霜的皱纹。因此,我终于恍然,以前的我,不仅错过了飞翔的白鸽,甚至错过了母亲的艰辛而又慈祥的眼神…… 天空越来越暗,空中的白鸽,开始陆续回巢,树叶轻轻地摇摆着,一片树叶挣脱树枝的束缚缓缓飘落,擦过我的耳垂。我收回目光,我的右肩上有了落叶的痕迹。 思绪穿过时空,想起那年的秋天,强劲的节奏下,舞池中的我们,疯狂地忘乎所以。我和女友的深情拥抱,在酒精的麻醉中交换海誓山盟。又有谁可曾留意,窗外那棵梧桐,何时开始凋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窗外那棵梧桐再次凋零,而我的爱情——曾经自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爱情,却轻易地离我而去。原来,曾经最深爱的女友那温柔的眼神居然也可以轻蔑,那时的誓言在病床前转瞬之间不值一文。至今仍记得前女友那默然的表情: “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以后又怎么养的了我?” …… 一阵凉风,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在的时空。我轻轻捡起右肩上那片落叶,将它捧在手掌中:枯黄的落叶,边缘无力地蜷缩着,一些已经暗红的斑点透露着萧瑟的凄凉。让我,再次想起,那段不连续的模糊记忆碎片:那灰色的画面,延续的直线,耀眼的日光灯,冒着浓烟的机车……而我如今的生活,也如这落叶一般无可奈何。 我吹了一口气,那片落叶从我掌心中飘落出去,打了几个旋,最终随风而去。 头上的群鸽已经回巢,天越来越暗。母亲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 “回屋子吧,天开始黑了。”母亲温暖的声音。 “mama。我还不想出去,推我出去走走,好吗?” 莫名的感觉,想追随那片落叶,看看这一个秋天…… 母亲小心翼翼推动了轮椅,迎面的凉风,拂起我的头发。 这是居民区中的一条小巷,巷子两边的楼房,已经点起了星星灯光。来往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一些陌生的面孔冲着我和母亲微笑,母亲一一给他们点头,打过招呼。一对头发花白的晚年夫妻,在我们面前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母亲推着我轻轻走过他们身边。 “王老,又和老伴一起出去散步啊?” “她啊,腿病又犯了,这不带她去张大夫那里看看。” “别听他瞎说,没啥事,老头子穷紧张。呵——” 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 忽然间,内心深处涌出一阵暖流,一份久远的感动,似乎要将我的内心融化。 想起那时的自己,也曾载着深爱的女友,在这条街道上疾驰而过。耳边萦绕着女友轻柔的呢喃,让我固执地相信我们的爱情会天荒地老…… 失去了双腿,也失去了爱的勇气,心已经麻木,而对爱的感动,也停留在参加自己美好的憧憬中。 我回首,再次看到他们搀扶而行的身影,暮色中,那对老人的脚步依然缓慢,却再不蹒跚。 母亲推着我继续向前走着,每一个场景,对我来说,都是即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在我生命的节奏中,它们一闪而过;如今,我终于有时间再次了解这个世界。也许,在我眼里,世界一闪而过;而在世界的眼中,我同样是一闪而过,不留痕迹…… 天越来越暗,一阵晚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我向前望去,小巷的尽头,一个卖花女孩安静地坐着,她面前的方地上,一束束整齐的鲜花整齐地摆放着。不时经过的路人都会选上一束鲜花,心满意足地离去。而那个女孩,却始终安静地坐着,随着客人的离去而点头致谢。 “我怎么从来都不记得这里有位卖花的?” 我仍然专注地望着远方的她。 “哦,她只有傍晚时候才出来,花卖完了就回去了。她也挺可怜的,眼睛看不到,大家就想法尽量多帮帮她,所以她的花卖的挺快。而你,每天又难得会在这街上散步。所以,你没见过也不奇怪了。” “失明?!”我心里一惊。 “是啊,也是命苦的孩子,也是因为车祸……” 轮椅忽然停了下来,身后,母亲的声音开始发涩。 我伸出右手,搭在肩膀后母亲的左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母亲渐渐恢复了平静,轮椅也再次缓缓前行。 卖花女孩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瘦削的身形,整齐的穿戴,一顶毛绒绒的帽子遮过额头。 “妈,我们也去买束鲜花吧!” 母亲推着我,来到她的面前:工整的脸庞,帽子是浅蓝色的,象一曲和谐的音乐。 “小雯,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阿姨,你又来买花啊!谢谢你,这两天买花的人很多,大家都跟过节一样。你看,今天只剩下这几束了。” 清澈的嗓音,又像极音乐中那些跳动的音符——很惬意的感觉! “没关系,我们就要这一束了,钱还是放在这里了,你看好。” 母亲把钱塞进了女孩右腿旁边的一个黑色挎包里。我这才注意到,挎包的旁边,横斜遮一支红白相间的导盲杆。 “阿姨,我刚听天气预报明天天会变凉,注意让自己和家人加一件衣。” “谢谢,那我们走啦!天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了。” 女孩冲着面前的空气点头微笑着,笑容如声音一样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