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碎裂的冰霜
迪芬德,上城区。 即将到来的典礼之所以如此盛大而恢弘,甚至已然僭越礼仪规制,并非仅仅因为远道而来的各方使团,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圣夜祭”也在那天一同到来。风雪最为厚重的深冬,人们反而会在那最是寒冷的深夜大肆欢庆,迎接新年的降临。 而在上城区,那繁华昌盛的布景已然早早就绪。横幅、彩旗、圣诞树、幽幽的蜡烛……而那些富贵人家的儿童还在街道上打雪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有位身着华美服饰的年轻人走过那些横幅与圣诞树,神色平静而安宁。 “嘿!我赢了!” “啊,怎么这样……” 一名稚嫩的男孩扔出雪球,恰好砸中了准备换到巷角躲避攻击的女孩。女孩的鹿皮棉袄上顿时染上了纯白的凝固色彩,绽开然后留在其上。 “嘿!我帮你反击!” 正在那男孩得意洋洋的时候,另外一名小女孩狡黠地笑了起来,蓦地离开掩体,高高跳起,继而向男孩抛出雪球。男孩闻言下意识转过头,看见那突然袭击后急中生智,向下一蹲,结果雪球堪堪飞过他的毡帽上方。 “嘿嘿!呃——” 恰好转过街角的年轻人看见那枚雪球腾空飞来,不知为何怔了怔,没有躲过雪球的攻击,恰好被打中了膝盖。男孩见此,看向扔出雪球的女孩,大声抱怨道:“都怪你扔了雪球,还打中了人家……” 女孩根本没有理会男孩的嘟嚷,反而满脸都是震惊和崇拜。蓦地她愣了愣,像是反应了过来,然后有些紧张地快步来到年轻人身前,紧张说道:“大哥哥,对不起……” 愣住的青年极其温儒,眼眸中泛着怀念的色彩,听到女孩的话语才蓦地回过神来。他温和微笑着,拍了拍长裤上的雪,然后撑着膝盖,很认真的跟女孩说道:“没关系哟,一点都没事。相反,大哥哥还觉得你很可爱呢?” 说着青年故意瞥了瞥之前推卸责任的男孩,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下次再见喽。” 女孩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青年远去的身影,眼中却满是兴奋的亮光。男孩在她眼前,挥了挥手,看见她依然望着青年远去的方向,不解道:“喂,你没事吧?他是谁啊?那么阴阳怪气的。而且你居然叫他大哥哥……我可从来不知道你还能这样子撒娇。” 男孩偷偷瞥了眼之前被他用雪球打中的女孩,手心渗出些紧张地汗水。而她正蹲在一旁,有些迷糊地看着这里。 忽然,那依然满脸崇拜与兴奋的女孩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幸福地喃喃道:“居然……居然……那真的是芬兰斯大人诶!好帅气好英俊!而且好温柔啊啊啊啊!太棒了太棒了!” 男孩嘴角抽搐,看着模样深情而幸福的女孩望向远方。然后他顺着女孩的视线,看去那位青年走向远方留下的脚印,震惊道:“他就是……那个芬兰斯?” “你没有看见过吗?我可是亲眼目睹过他的侧脸的啊!这次居然看见正面了!”女孩满脸感动和兴奋,激动万分,“那可是芬兰斯啊!会魔法!又那么体贴!要是我以后能够嫁给他那样的人就好了……” 男孩沉默了会儿,忽而撇撇嘴不屑道:“就你这种暴力女……” “你说什么?” “看,说暴力就来!” 风雪的声音,厚重了起来。 孩童之间,又开始了玩闹。或许女孩回家后会非常激动的和母亲说到这件事,又或许男孩已然下决心赶上芬兰斯这样的人。 但芬兰斯的身影在风雪中已然越发遥远。 他的嘴角勾起颤抖地弧度。 一张纸从他的手中掉落。他愣了愣,没有去管,继续向前走去,脚步踏在雪地里,响起沉闷的声音。 那张纸上……或者说那张照片上,是模糊的印象。黑白色的底片中,少女和青年在风雪中相会。由于分辨率的问题,神情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少女的面容似乎有些激动,只是很明显能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那两人,出乎意料的是休斯与安妮公主。 而照片的顶端,有一排端正的印刷体:他只是亚叙的背叛者。 “改变现状,唯有激进之法才可奏效。” 芬兰斯喃喃低语着,嘴唇翕动,念着这段堪称名言的话语。它出自于《旧社会的悲歌》,作者是那位苏澜著名的毕业生。 很难想象,一名保守派的年轻贵族会牢记这么一句话。 芬兰斯沉默着怔住了,停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良久,他低下头,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抽出一封有着折叠痕迹的公务书信。收件人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他没有理会这一点,轻轻打开了封口。 而那份书信的扉页,书写着遒劲的签名—— 休斯。 …… 很多时候,失去的事物就像湖面上破裂的霜冻,无法在凝固如初了。相反,这裂痕会逐渐扩大,将整座湖泊都吞噬殆尽,碎裂成零星的冷漠颜色。 我无来由地想到这句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过。我坐在卧房里的木椅上,无聊趴在书案上,视线掠过下方街道来往的人群。晌午刚过,连午饭的餐盘也才刚刚收拾干净,就又开始下雪了。之前休斯与米希闲聊的时候,提到过三天后那场典礼如此盛大的另一个原因。 ——似乎是……圣夜祭吧。 感觉那个日子类似于圣诞节?还是说新年?又或是元旦?我苦笑着,现在想起这些名词甚至都生出些遥远的感觉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这里的文字,语言我都能流畅自如的使用。或者说这里的文字我非常熟悉才是。虽然我并不记得自己接触过它……但总觉得手到擒来,使用过很长时间。 我瞥向窗外街道,流浪汉的身影已经少了很多。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已经有了一套独特的生存习性,嗅觉灵敏如同下水道的老鼠。他们清楚的了解什么时候应该待在温暖的地方、怎么样做可以最大程度避免食物中毒的可能性、口渴时该如何处理那些雪,使其能够正常饮用…… 可是再怎么样,这样漫天的飞雪对于生活在社会金字塔底层的人来说,都是残酷而无情的。雪花,六角状的碎玉,是那么晶莹剔透,如同上帝最完美的造物。我向窗外平伸出手指,看着一朵雪花静静地落在指腹上。可就是这种代表美好与幸福的事物,给人们带来死亡的沉寂。 风雪下是堪称寂灭的死亡。 我的视线随着一名流浪汉走着,看着他摇摇摆摆,想要进入小巷中躲避风雪,结果踉跄了几下,跌倒了。他伸起手,努力朝空中想要抓住什么,然后无力倒下。 风雪苍茫,他的尸躯很快僵硬起来,扩散的瞳孔冻结着薄薄的霜。 路旁的看门卫士匆忙走来,骂骂咧咧地踢了踢流浪汉两脚。发现没有动静之后,拽着他走向了小巷深处,不多时走了出来。时不时的,那些小巷中会传出流浪狗狂吠的声音。一般来说,维持街道上的干净整洁是所有人必要的任务。虽然这种事情有些讽刺意味。 ——倒是没有流浪汉敢于尝试着吃这种干瘪僵硬的人rou……也许有吧,不过那样保管百分百食物中毒。 有些悲凉地笑了笑,我心想其他人会在干什么呢?之前休斯解决了午饭后,打了声招呼说随意走走就出门了。思禾站在门口看起来很是忿忿不平。而米希也继续回房休息了。想到这我微微眯起眼。似乎米希跟休斯聊天的时候,说过自己有写日记的习惯。 只是琪那呢? 我心想她看起来有些敏感和精神虚弱,一直待在卧房里足不出户。更具体的说……她似乎并不太愿意与人接触。面色苍白的解决午饭后,她就又回到卧房里。而休斯在决定出去走走之后,米希也回房去了。 蓦地,视线中掠过一抹白色。 ——那是什么? 我原本随意散在街道上的视线凝向那抹白色,才发现是一架纸飞机,在很适宜的风向中向远方的屋脊飞去,状态稳定。 这里怎么会出现纸飞机呢?我注视着那架纸飞机,上面隐约闪过一只被挂着的折叠起来的信封。 ——如果说要传递信息……这种手段想必是很急迫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吧。 我悠悠想着,视线随纸飞机远去,最后停在远方的天空。看着惨白色而永无止境飘下飞雪的天际,我莫名地有些难过。 或者说不安。 颤栗。 有什么在颤栗。 我看着旅馆对面的那家店铺大门前,刚好轮到换班的时间。其中一名卫士脱掉盔甲,穿起廉价棉袄,然后走进小巷,似乎想抄近路,去市场上买些好东西。 而纸飞机最终被风雪打下,坠毁在另一条街道上,淹没于层叠屋脊之中。我微微怔住,蓦地双手撑在书案上,看向那条处在不远处,却因为淹没在屋脊下而看不见的街道。 那纸飞机是从哪里飞出的? 风雪啸着,淹没了整座城市。 有无数条小巷连接着那条街道,就像是无数蜘蛛网纵横交错一样。 我艰难地收回视线,压下心中那份不安。视线在挪到街道上时,却看见了休斯从街道转角走来,面容隐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他踏着风雪而归,逆穿于人群之中,紧捂着身上的衣裳,步伐刻板沉寂,就像是行走在即将破裂的霜冻之上。 不安的感觉。 有种不安的颤栗感,像潮水般涌来。 我起身离开木椅,向后退了几步。沉默片刻,我转身推开房门,就向一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