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对不宽容的不宽容
三个人边吃东西,边研究鹏宇的案子,现在网络上信息漫天飞,一审整个处于高压之下,但奇怪的是双方律师都故意在网上暴露案子的有关信息,这种所谓的爆料提升了公众对案子的关注度,使得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双方律师的每一句话都被公众评论解读,案子引起的舆情之汹涌,远远超出一个普通刑事案件的影响。 胡天民不理解朱鹏宇案怎么会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陆雨菲问你当初有关注过这个案子吗?胡天民点点头,说当初看见富二代杀人的标题就很生气,还有那个喊我爸爸是李刚的官二代,都是什么混账孩子,郑学平说这个案子撞上了公众仇官仇富的心态,只要一出现官二代富二代作案,老百姓就恨的牙痒痒,你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胡天民点头同意,看来鹏宇这次凶多吉少。 但是郑学平话锋一转,说这种仇恨造成的压力,会使朱鹏宇案很难的得到公正审理,法院在判决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公众的情绪,胡天民要插话,郑学平制止他说,你要说的话我明白,这对鹏宇不公平,但是,没办法,他就是赶上了这样的时代。听到这样的分析,胡天民更加灰心丧气,胡鹏宇的姥爷和舅舅是京城有名的大律师,他们都没能保住鹏宇的命,可见是没希望了,但是陆雨菲不这样看,这几年最高法回收死刑复核的权限,就是慎用死刑的符号,二审和死刑复核,还是有机会的,郑学平同意陆雨菲的看法,人命重与天,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胡天民产生一个想法,让郑学平为鹏宇打二审,可是郑学平却不积极,一审的律师都是名律,又是朱家的亲戚,换律师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胡天民对朱家请的律师颇有微词,这两位律师在网上说的话一被网友批的体无完肤,一个激情杀人就被骂死。郑学平叹气说,你看见了吧,鹏宇杀人肯定是激情杀人,刑法也有相关规定,可是网友的不管这些,只要你为鹏宇说话,就立刻骂回去。 那一晚郑学平陪着胡天民住在公寓里,他深知老胡这一晚不好过,陪着他聊到大半夜,说的都是鹏宇小时候的事,胡天民说鹏宇没出生的时候,他特别担心孩子长得像朱兰,黑不溜秋的多难看,等到从产房里抱出来一看,果然,和他妈一个模样,当时他真想掉头就走。郑学平笑他,孩子一出生都长的很难看,慢慢就漂亮了,比如郑娜。 胡天民立刻表示同意,可不是嘛,这小子越长越白,越长越像我们胡家人,每天听他奶声奶气的叫爸爸,心里别提多美了,盼着他长大一点,带着他去踢球,咱们都是男生嘛,有共同爱好。郑学平撇嘴,说你不知道闺女有多贴心。胡天民争辩说儿子好,家里有男孩子,就有顶梁柱,户口本,郑学平笑骂老东西你原来是个老封建! 胡天民叹气说孩子七岁的时候,他从家里搬出去,孩子抱着他的腿不让走,可他真没办法,他告诉儿子,爸爸也不想这样,可是真无奈啊!儿子问他“无奈”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怎么向儿子解释“无奈”这两个字,儿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鹏宇,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有好几次他实在想儿子,就跑到学校大门口,等着学生放学看一眼,可是每次都碰到朱兰,被一口气骂走。胡天民说累了,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郑学平看着他打呼噜,心想老胡是个好人,这次无论如何要帮助他保住鹏宇的命。 郑学平陪着胡天民一起到了看守所,朱兰那边有两位一审辩护律师陪同,这两位律师胡天民都见过,是岳父所里的老律师,专门打刑事案子的,胡天民没给他们好脸色,他要求把一审有关的材料都复印一份儿给他,朱兰没反对,辩护律师们也就立刻答应说没问题。郑学平不是辩护律师,所以不能一起进去,他看着胡天民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老胡,记住,你是孩子的父亲!”胡天民回头看看老同学,挺起了胸膛。 朱鹏宇手脚带着重铐,被看守带进会见室,朱兰叫了一声鹏宇,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扶着墙泣不成声,胡天民皱皱眉头,对朱兰说你克制点儿。鹏宇平静的看着胡天民,点点头,说了三个字——你来了,就好像家里来了一个约好的客人,那种坦然安详,是胡天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他看着已经长成青年的儿子,完全颠覆了记忆中的小男孩,那嘴角的绒毛,憨厚的声音,脸庞的棱角,全都是他不熟悉的,这是他的儿子吗? 朱鹏宇见胡天民不吭声,就自顾坐下,低着头,专心研究着手上的两只铁环,似乎那是什么稀世珍宝。胡天民的眼睛里填满了泪水,但是这种时刻,他不能哭,他记着进来时郑学平的那句话,我是父亲,我是这孩子的父亲,他抹了一把脸,极力表现轻松的坐在鹏宇对面,研究着儿子的每一个细节,努力把青年鹏宇的眉眼与少年鹏宇的模样对照,似乎这样就能看出十二年光阴在鹏宇身上的流动,以填补十二年的空白。 鹏宇抬起头,看着父亲说你瘦了,胡天民苦笑,说你小时候总喊我胖大大,胖大大……胡天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鹏宇似乎也在回忆过去,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搬走了,然后他小学毕业,爸爸没来,中学毕业,爸爸也没来,现在他犯罪了,要死了,爸爸终于来了,这就是他说“你来了”的意思。 胡天民想问问事情的经过,可是他没办法和鹏宇谈案情,事实上他这个话唠,此刻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问你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了,怎么会长成一个杀人犯?这样的话怎么问得出口。鹏宇似乎理解父亲的苦衷,反倒主动说起自己的案子,他认为mama和姥爷他们都已经尽力了,自己杀人偿命,判死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人早晚都会死,这次他犯了重罪,就算不判死刑,恐怕也得在监狱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痛快,死前能见父亲一面,也就满足了,以后,谁也不用来看他,就让他安静的走吧。 朱兰一听这话,扑到鹏宇面前,哭着说你这个小冤家,你害死我了,鹏宇眼中含泪,说对不起mama,现在就要死了,没办法孝敬你了,你以后好好过,鹏宇抬起头,看看朱兰,又看看胡天民,说你们都忘了我吧!说完这句话,朱鹏宇就站起身回牢房去了。两位律师驾着朱兰离开会见室。 郑学平等在看守所的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二十几年的律师生涯中,他见过很多死刑犯,也了解死刑犯家属的痛苦,完全能够想象朱兰和胡天民现在的情形,一定满是充满了悲伤的眼泪,但是,被害人家属的的眼泪中,除了悲伤,还有愤怒。对于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这种行为,郑学平一直都不是太能够理解,纵观地球上的生物,杀死同类这种事,并不是太多见,即便是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往往也只是在雄性之间打斗,胜利者最多被失败者赶走。像人类这样的高智商动物,本来应该更懂得处理纠纷和矛盾,即便是为了利益或者逃避责任,也不至于致人死地啊!鹏宇开车撞人,虽然是无照驾驶,但是只要积极处理事故,连轻微的刑事处罚都有可能避免,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一场普通的车祸,演变为如此恶劣的杀人案呢?这是郑学平此时思考的。 虽然一个职业化的律师懂得如何维护当事人的利益,但是律师毕竟也是人,也有是非善恶观,每一次郑学平接手杀人案,都会去寻找作案者的动机,如果不能理解行凶者的作案动机,就不能真正的为他的犯罪行为辩护,长期的法律实践中,郑学平发现杀人的动机多为寻仇,也有为钱财,但是朱鹏宇并不认识被害人,说到赔偿,朱家有钱有势,为什么在事发后朱鹏宇不去寻求帮助,而是抽刀自己了断呢?现在朱鹏宇案已经演变为公共事件,判决必然会对每一关注此案的人造成影响,简单的判一个人死刑很容易,但是不去思考案件的起因,轻率的处死一个人,和那个轻率的拿起刀,杀死被害人的凶手,有何区别呢?郑学平说过“他就是赶上了这样的时代!”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可能是最好的时代,一切都在快速的变化,人们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惊声尖叫,也可能是最坏的时代,周遭变化太快,快的连灵魂都赶不上了。 看见朱兰一行人出来,郑学平赶紧迎上去,胡天民低垂着头,从未有过的沮丧,朱兰不哭了,但是几乎已经快瘫倒,要不是辩护律师扶着,估计她立刻就会倒在地上,郑学平一见着急了,这样可不行,朱鹏宇的案子还有希望呢!郑学平提出去找个茶楼,一起喝点水,休息一下,他已经看到看守所的对面就有一家,看起来还算清净。 两位辩护律师看见郑学平不免有些顾忌,这个人的能量江湖上都知道,刺头一个,属于打不烂咬不动的铁蚕豆那一类,李红卫退出律师界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能把师傅拉下马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啊,可是朱兰已经没有反对的力气,几个人各怀心事的一起走进一家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