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05 天平（五）
太极城是太阳系里为数不多的能与穹顶级星际殖民城市媲美的超级娱乐中心，所以自然不是寻常寻欢作乐场所所能比的。 可在太阳系里却还有另一种场所，虽然小到与那太极城相比不值一提，却是星罗棋布好似那天上星星一般，几乎每一座星球上没有几千，也有上百，甚至在土星星环里都藏着不少。 这些地方就是被誉为“法外狂徒之家”的星际酒吧。 也许是情怀所致，几乎每一家星际酒吧都有着浓重的西部风情，当然只是外表，酒吧里到底卖的是红酒、洋酒还是白酒、米酒，那就全看老板的心情了。 当年赵东方作为一名维修工无意中发现了地下宝藏才有了第一桶金，而他的就是一间西部风格外表，中式风格装饰的星际酒吧。 如今，这位赵大老板早已做大做强，成为太阳系里首屈一指的大土豪，自然不会再光顾那活动空间可谓狭窄逼仄，还充斥着汗臭味和血腥气的星际酒吧，但他当年经营过的那间就把却一直保留至今。 经过十几位店主的转让，现在，这间改造了无数次的，如今外观看上去形如一枚巨型阿司匹林胶囊的星际酒吧已经更名为“柠檬苏打”。 单听名字，就感觉这酒吧的主人应该不是个大老爷们。 可真当你走进去，就会发现，这里的老板不但是个五大三粗且长满胸毛的黑熊一般的大壮汉，时常在这里逗留的那些有案底或者没案底的顾客也都是差不多的块头。 所以，当蓝琪儿第一次走进这间酒吧的时候，她幻想中的美好现实刹那间破碎。 在吧台前站了许久，蓝琪儿才敲了敲那油腻腻的台子道“给我一杯冰水。” 这话声音不大，可是蓝琪儿话一出口，原本还笑骂声不断的酒吧立时间安静下来。 蓝琪儿注意到异常后警惕的回头看去，只看到一群长得实在面目可憎的大汉正用他们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看着她。 蓝琪儿不喜欢被这么一群臭男人围观，她逃出太极城躲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找麻烦的。 所以她清了清喉咙道“看屁啊，喝你们的酒去！” 这话要是放在一般场合估计要被视为挑衅，可在这星际酒吧里，确实礼貌用语。 只见大汉们面面相觑，随后不知是谁没憋住先笑出了声，跟着整个酒吧都笑起来，甚至有一些看着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还捶起了桌子，震得整间酒吧都跟着颤抖。 蓝琪儿是一脸黑线，嘴角抽出了两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相当温柔的声音“你要的冰水。” 蓝琪儿一回头，是老板。 这头黑熊看着确实与小清新之类的词汇完全不搭边，可是他放下冰水后细心的擦拭桌面上油腻的动作，以及他看向蓝琪儿那眼神里的温柔却又让蓝琪儿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 尽管还是感觉一阵恶寒，可蓝琪儿不像之前那么后悔进来了。 在酒吧里喝冰水不算是出格的大问题，可免不了会被人嘲笑。 蓝琪儿不在乎嘲笑，却十分讨厌被sao扰。 所以当觉察到背后有人靠近过来时，她的手已经悄悄的握住了藏在腰间的枪。 但，当那个人在蓝琪儿身边坐下时，蓝琪儿顿时尴尬。 原来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而且他一直闭着眼，看上去像是个盲人。 老者入座后没开口，老板却已经把准备好的酒水和吃食送到那面前。 一杯柠檬苏打水，一份酱汁腊rou盖浇饭。 这搭配还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蓝琪儿问道那菜饭的香气后突然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老板似乎是听见了，他微笑着问“要吃点什么吗？” 蓝琪儿尴尬一笑“和他一样吧。” “好的。”老板转身去了后厨，看样子他没提早准备第二份。 在蓝琪儿等待美食的过程中，她听到身后的几个壮汉正在谈论最近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也都知道太极城有一场特殊的擂台赛，更清楚头顶的动向，可没人打算逃走避祸。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一世的豪横，笑起来也特别的猖狂。 蓝琪儿不做理会，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他们说的内容有些变味了。 “要我说，最高领袖就是太仁慈了，要是像当初对待那帮子不接受谈判的帝王一样把他们整个的抹消，哪还有什么叛军啊。”说话的小胖子一边说还一边往嘴里塞薯条，吃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他身旁一个瘦而干巴的男人面容阴森的说道“这话说的不假，要是早早的在月球上下了决心围剿，怎么会又把第一舰队搭进去，这种妇人之仁怎么能要的。” 小胖子哼哼着，喝了口酒笑了“就是就是，还有啊，我就觉得这些叛军真他娘的脑子有病，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和那些旧神对着干，你说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吗？” 干巴男点点头“若看咱们的人类社会历史，除了黄金时代鼎盛时期，哪一朝哪一代能比得上今天？你我兄弟都是亡命徒，还能在这酒吧里喝喝小酒，简直快活的不行，就这还叛乱？哼，一群傻x！” “砰！” 干巴男话音刚落，吧台那边就传来一声砰响。 蓝琪儿紧紧的攥着杯子，拳头握紧，指节用力到发白。 要不是身旁的老者早早看出了她的恼火，及时的安抚了一句，否则现在那群人里就已经有人被蓝琪儿一枪崩了。 小胖子吓了一跳，抬眼看了下缓缓坐下的蓝琪儿后冷哼一声道“要我说啊，这叛乱，就他娘的离谱！要是没有这些事，今天老子也用不着跟着吃着个午饭还担惊受怕的。” 这一次蓝琪儿却没有再动怒。 她重新坐下了，心情忽然平复了。 同时蓝琪儿不禁暗忖‘我这是作甚？和他们这些蠢货计较又能改变什么？如果真的连他们都能懂，我们又何至于东躲西藏，畏手畏脚……哎……随他去吧……’ 想通了这一层，蓝琪儿逐渐平静了，甚至嘴角了多了一抹笑意。 恰好这时老板端着那盘酱汁腊rou盖浇饭出来了。 美食放到了蓝琪儿面前，蓝琪儿眼前一亮，再不理会那些嘈杂，开始安心用餐起来。 可她这边刚吃了一口，身旁的老人却擦了嘴慢悠悠的转过身冲那小胖子微微一笑道“这位朋友，方才老付一直在听你们几位讨论这叛乱一事，一开始还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可是到了最后却实在有些偏激，让人难以苟同啊。” 也正准备抹嘴走人的小胖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跟着冷笑道“什么玩意？难以苟同？哟？您这是哪来的老不死的啊，还跟哥几个在这文绉绉的，难道说刚才我们说的话扎了你这老狗的心肝了吗？” 小胖子这番话不可谓不猖狂，当下他那几个同伴就乐得屁都出来了。 蓝琪儿停下了筷子却没有回头，她只是偷偷的瞧了眼身旁这个老人。 老人家也不生气，他双手抱着手杖，闭着眼笑了笑道“是啊，我这老不死的确实感觉有些被冒犯了，因而才觉得几位实在显得有些无礼了，不过不打紧，真要是动起手，就算是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几位中的任何一位的对手，所以……我只想和几位论个理，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小胖子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跟着起身吐了一口道“呸，爷哪有时间耽搁在你这老狗身上，你想论啊，自己论去吧。”说完他就丢下钱走了。 他那几个同伴也立马跟上。 老者微微苦笑，显得颇为无奈，只好又转回身去开始喝那杯冰块早已融化的柠檬苏打水。 蓝琪儿看在眼里，心神一动。 跟着就听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一些坐在窗前的客人更是吓了一跳，其中那个之前捶桌子的则大笑拍手“好耶好耶！都死了！都死了耶！哥！咱们不用担心挨他们揍了耶！” 傻大个对面的男人尴尬苦笑，他看了眼窗外。 那小胖子带着人换了装备就出了门，可是刚走到酒吧外就被尘埃中看不清身影的神秘人用剑斩杀。 尸首散落一地，那神秘人便潇洒而去，看起来颇有几分侠客风范。 看到这一幕，穿黑风衣的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吧台前那两位。 蓝琪儿并不在意门外的动静，她吃东西很慢，这主要是因为她习惯于在吃饭时思考问题。 老者方才的一番话引起了她好奇，于是蓝琪儿鼓起勇气道“老伯，要不我来和您论一论？” 老者闻言一怔，显然没想到还真有人会愿意搭理他这个糟老头子。 “姑娘……当真是在和我说话？” 蓝琪儿微微一笑“嗯，我刚才也听了他们几个的话，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我自己却又有些不自信，所以想着代替他们和您讨论一下。” 老者确定是蓝琪儿在和他说话后笑了起来“好好好，姑娘有这份耐心听老朽说话，是老朽的福气，老朽自然乐意。” 蓝琪儿不想和他这么磨磨唧唧的聊天，便说道“那好，咱们现在就开始？” “嗯。” 放下了筷子，蓝琪儿想了想之后道“当年叛乱尚未开始之前其实亚星共和国国内就早有反对声音在抗议人类社会向旧神臣服，他们认为，旧神毕竟曾是人类的敌人，他们视人类如玩物，高兴了就给些恩惠，不高兴了就混入人间滥杀无辜，根本就不是值得尊敬的神明，因此人类社会必须拥有自己的信仰，必须把旧神从人类社会中赶出去，这种声音持续了很多年，可当时的亚星共和国最高管理级只想着尽快完成太阳系的统一，因而无视了这些自由意志的呐喊，最终才酿成了叛乱的惨祸，可是……可是……” 说了许多才突然又记起自己此时立场的蓝琪儿转变了角度，她顿了一下后继续道“可是，在我看来，这纯粹是叛乱者为自己叛乱行为强加遮羞布，根本就站不住脚！” 老者一直笑眯眯的听着，见该自己说话了，方才开口道“哦？姑娘为何觉得这向往自由和独立的声音是遮羞布呢？” 蓝琪儿一愣，跟着思考一下后说道“首先，且不论旧神到底该不该被赶出人类社会，就先看看我们自己现在所仰仗的这些力量，这些蒙受旧神福泽才得到的力量本身就是旧神的恩赐，我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资格与旧神谈条件，甚至可以说，在近乎全知全能的旧神面前，我们这些蝼蚁就没有资格去谈自由，因为我们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付诸实际的反抗旧神的行动就注定将是失败的！因此，这些反对声音无疑就是吃饱了撑的，是毫无意义的无耻、无知的体现，设想，我们人类社会所追求的不就是安定和谐，不就是每个人的最大程度上的幸福吗？如今旧神已经给了我们整个太阳系，甚至下一步还要带着我们去征服整个银河系，这样的人类社会，为什么还要去反对？去破坏？去搞什么反叛？要我看，除了徒增杀戮，根本毫无意义！” 蓝琪儿这一番话一开始说的时候她还有些勉强，因为她在说与她内心声音和信仰相反的话，她在扮演的是刚才令她动了杀机的那些角色。 可是说到一半的时候，蓝琪儿却感觉自己已然进入了角色，不但慷慨之词翻涌而出，甚至内心世界深处的信仰也产生了一丝丝的怀疑，坚定的信仰也出现了动摇。 老者虽然目不能视，却能从蓝琪儿的语调中听出些许端倪，他点了点头后说道“姑娘，你说得对，不管此时此刻，在亚星共和国治下是最高领袖说了算，还是那些我们人类根本无从反抗的旧神说了算，总之，当大多数人的幸福可以得到保障与实现的时候，任何反对，甚至破坏这种安定局面的反叛都是不被人类社会所允许的，是应该被唾弃和镇压的。” 蓝琪儿闻言一怔，她本以为老者会有一些她尚未触及的高见，却没想到他会顺着自己的话又给了她一刀。 但是…… “但是！”老者停顿一下后突然冷笑道“孰是孰非，孰清孰浊，又岂是谁来赏你这一碗饭，给你能躺下休息的一张床就能分的清楚的？天下尔尔，唯利不往，亚星共和国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以旧神之名一统整个太阳系，甚至他们在统一阶段放纵军队展开血腥的灭绝式毁灭而依然能够不被治下民众齐心反对，原因无他，因为所有受亚星共和国……或者说，受旧神恩惠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既然如此，又有何资格对这已经发生过的惨剧评头论足？又何必提什么反对？可……正如我之前所说，孰是孰非，孰清孰浊，又岂是简简单单赏了口饭就能分得清的……归根结底，是人们心中这与现实的天平被旧神拿在了手上，所以……即使大家身在牢笼，又何必以畜生自居？” 蓝琪儿听得懵懂，却又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只觉心中那份不坚定和犹豫刹那间烟消云散。 老者轻声一叹，抬头看着酒吧的屋顶。 他目不能视，却又好似可以看穿这世间种种斑斓遮掩。 火星星域上，第二舰队与安娜贝尔号的初次交锋已经正式开始……进击舰冲向了被阻逸力场困住而不能使用迁跃引擎的安娜贝尔号。 那些进击舰锋利的舰首如同匕首般扎进安娜贝尔号的舰身，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亚星共和国星际军便闯入了安娜贝尔号内部。 他们分工明确，目的统一，不为交战，只为搞清楚红矮星军团的真实目的。 蓝琪儿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火星星域内的交锋，她也抬着头，却什么也看不清。 老者重新低下头，摸了摸手杖道“姑娘，其实你我的争论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对于世人而言，罗生门才是他们向往的理想国，如果旧神给得了，他们也愿意接受，你又何必去烦恼他们为什么糊涂呢？就如同这酒吧里这些人，他们大都是浪子一般的游侠，每个人身上的故事都足够写一本书，是和整个太阳系，和整个人类的命运比起来都要更加的真实，更容易触碰到人内心的好故事……所以，与其去思考那些纯粹的哲学，那些于我等凡人而言摸不着，看不见的空洞抽象理论，倒不如收回心神，专心致志的吃一碗饭，你觉得呢？” 蓝琪儿呆住了。 老者哈哈一笑，对老板道“这姑娘的饭菜有些凉了，麻烦你再给她热一下。” 老板照做了，老人也起身准备离开了。 蓝琪儿这才回过神问道“您真的觉得没有必要吗？” 老者反问道“如果是说为自己的信仰做斗争，那我无话可说，但如果只是纠结于这些问题，那就毫无必要，真正的强者，从来不需要去说服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