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李治一边儿端着茶碗,饮着热茶看着媚娘整理内务,一边儿淡淡而笑。媚娘则是时不时抬眼看他一眼,勾唇一笑。一派温馨安宁之态。不过多时,便见瑞安匆匆而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主上,事情尽已办妥,请主上安心。” 李治挑眉看他一眼,放下茶碗,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舅舅那边儿已然动手了?” “是。”瑞安看了眼李治,目光中满是钦服:“正如主上所料,一闻得韩王已知高丽之事,且与盖苏文有暗中勾连之事,立时便下了狠手,把韩王放在京中留奉着的几个官员,全数锁拿下狱……甚至连给个罪名都不曾。” 李治再垂眸,淡淡道:“大理寺那边儿怕是要有些不顺罢?” 瑞安再一怔,微一思考便瞪大眼,脱口而出道:“原来主上此番不只是要借元舅公之手教训韩王,还要让大理寺多少离心于元舅公?”他话说至此,方觉后悔,急忙转头左右看。 李治却头也不抬地淡淡一句话,便叫他尴尬万分:“不必看了……你们都会利用媚娘来替自己脱困,又岂不知此时立政殿中,只有咱们几人?” 此言一出,瑞安立时表情震动,好一会儿突然反手将白玉拂尘插在腰后,叉手便倒头欲拜。结果膝刚一弯,便被李治一句话冻在当地动弹不得:“你今日若是拜了,那便自己收拾了东西去长街。再也不要回来。” 瑞安震住,却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复杂,好一会儿,看了眼依旧低首整理着内务的媚娘,轻轻道:“主上……是要瑞安离开?” “你若拜了,那便是认了自己身份,朕自然不能留你——甚至便是将你发至长街,也不能保你性命安全,更不必提让你完成心愿。”李治头也不抬,放下茶碗,拿起媚娘刚刚写好的一卷内册看了眼,翻了页,才又轻道:“所以……告诉朕,你是谁?” 瑞安怔住,好一会儿,目光中盈满水气,沉默半晌才轻道:“瑞安。” 李治点头之后,又轻轻道:“那他们呢?” 瑞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自然是阿罗与沉书,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看着李治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治替他点点头:“德安不必说了,他早就已然告诉朕一句话,他叫德安。” 抬眸,李治看着他,一笑,却是叫瑞安觉得分外难解:“所以,之前你们为了能够从舅舅的怀疑与试探中,将罗先生救出来,将此事告知媚娘,以图利用媚娘与舅舅相争之事而脱得其身……朕可以原谅。但只有这一次,明白么?因为欠你们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更不是朕的媚娘。” 李治丢开手中书卷,向前一探身子,墨如深夜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朕虽孝顺,可却从来不信什么父过子偿的说法……更何况是要利用媚娘。所以你们记得,只这一次,也只会这一次。下一次,朕会叫你们连动念的机会都不曾有,便永远地消失在她面前,明白么?” 瑞安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瑞安明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媚娘抬眼看看李治,欲言,却终又止——虽她身为当事之人,可到底这样的话儿,却不是她能插得上口的,可眼看着他们这样弓张弦紧,又实在不能放任,于是目光一转,轻向瑞安道:“说起来,此番之事也是奇怪的……韩王是如何知晓元舅公有意试探阿罗,又借机欲行刺于治郎与我,再将此事栽于元舅公与阿罗头上的?” 李治瑞安心里清楚媚娘深意,多少也都有些感激——其实不止是瑞安不愿面对这样的情形,李治自己又何尝愿意?奈何此事虽非瑞安所起,甚至他也知道,瑞安不过是碍于兄弟情分,不得不帮一把阿罗,怪在他身上也实在是委屈……但他李治输不起。这个赌注于他而言太大。 所以他只能先将狠话摆在前面,也算给了瑞安一个借口,以后永远地从他那两个已然为了复仇,几近失去理智的兄长手中走出来的借口。 所以她这般一说,李治便立时先一步向后一仰,抢先道:“哼,这还用问?韩王何等本事,能在太极宫与京城中上下安顿如此人手,舅舅府上又非铜墙铁壁,他如何安排不得?” 媚娘看他一眼,又看看瑞安,见他也点头,便叹道:“那倒是要提醒一下元舅公了。” “不必。”李治又一次抢在欲开口的瑞安面前先开了口,再拣起那内册,兴味懒懒地歪在圈椅毛皮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同时慵慵散散道:“舅舅何等人物?提醒他却是多此一举……咱们只等着看他如何动手便是了。” 媚娘闻言,强忍住抛个白眼与他的冲动,暗中深吸口气,再吐出来,这才淡淡一笑道:“治郎今日却是闲得紧呢?” 李治看她一眼,扬眉,停住手上翻书页的动作,颇有些委屈道:“娘子是嫌夫君烦?” 媚娘的白眼到底是没忍住,朝他狠狠丢过去,然后劈手夺了内册来,淡道:“这内册本属内政,治郎当理外政,便请治郎移驾太极殿罢!” 李治猛地被人夺了书去,一时间只得看看空空的两手,再探头向外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转头对着媚娘涎笑:“都已然这等时候了……” “未至戌时,宫门未锁,治郎若要归太极殿,却来得及呢。”媚娘含笑,将他最后一点路给堵死。 奈何李治今天却是涎了脸皮,死活就不肯去了。媚娘倒也不能勉强得他去,只得摇头,由着他继续懒在圈椅里只手托腮看着她,自己却只吩咐些事情与早已立而不安的瑞安叫他去办——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眼瞅着瑞安接了令便片刻不停地转身出殿去,李治冷冷一笑,放下手来去拿着腰间白玉玩:“他倒是跑得快。” “若再不跑快些,怕是就算被治郎剥皮剔骨也要落得继续感念治郎恩德的下场罢?”媚娘一边儿书写着,一边儿淡淡道。 李治转头,瞪大眼看着媚娘,似受尽千般委屈:“娘子怎么这般说夫君?好似夫君心肠其黑如墨……” “治郎心计之深之晦,又岂是区区几方墨能比得上的?”媚娘抬眼,淡淡道:“别个不提,治郎不是早就已然知道元舅公因着近来事态,渐有察觉阿罗身份的势头,于是便早早儿备下了这一手棋……只等着元舅公借这封后大典之事来试探一下阿罗时借此一箭三雕,得其所愿的么?” 李治眨眼,拿起内册,饶有兴趣地开口道:“唉呀,娘子近来笔法进步甚是神速,改日不若替为夫写几个字挂在太极殿中……” “免了,媚娘真怕哪一日这几个字,也成了治郎算计的一部分。”媚娘淡淡转了话题,继续追打越来越坦然一片,甚至还去端茶碗,悠然而饮的李治道:“真是好计策……先将元舅公怀疑身侧心腹的消息传与韩王,让他窥得机会,安排计中计;再借来求助于媚娘的瑞安之口,传计阿罗,叫他将韩王所遣的刺客一举击杀不留活口;接着借阿罗的口告诉元舅公,韩王早与盖苏文有所勾结,暗中正欲有所行动……好一招步步为营。真是可惜了这元舅公,韩王,阿罗兄弟……一个个地都被治郎摆在棋局之中随意把玩,却全然不知呢。” 李治却看得更欢喜了,不但勾起朱色唇角笑得更欢,甚至还将整个脸都埋进书册之中,只留一个微微有些红的耳朵…… 天,似乎真的很冷呢! 可是媚娘却更加不肯放过,放下手中内册,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治,轻道:“唉,真是天下无敌的谋略呢!媚娘这一算,治郎竟是将所有的好处,都尽捏在了手中。比如那韩王,先是被劲敌大唐太尉长孙氏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已是多少乱了心神,又因媚娘与元舅公联手整治内廷败尽了精锐,一肚子火气正窝着无处发着呢,此时竟得知元舅公竟因怀疑心腹之事,而欲假名行刺之事,验其忠诚……那岂非是天赐良机?必然是要动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