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1945年,冬至,台湾。 一路上兰少卿没说什么话,车子停在楼下时,兰少卿才吩咐人把行李搬到楼上去,这是他这趟旅程中说的最长的一个句子。 老妈子搬箱子搬得很吃力,文清想帮把手,却被她推开了。她垂下头,半冷淡的说道:“少奶奶怀着孩子,搬不得这些。有事吩咐我一声就是了。” 兰少卿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从箱子里取出一方又一方的相框,在壁炉上摆好,那些都是从赵理合的遗物中整理出来的。老人家耐心的挑选出一个个精致相框来搭配。 兰少卿没有称呼过文清,因此文清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不知应该叫爸爸,还是应该称呼先生。文清很识趣,没有开口问他,只是默默地伸手帮他一起摆放相框。 兰少卿从她手中接过相框,怪异的盯着她很久,没说一个字。但那眼神中却透着一种隔膜,分明要她别动这些相框。 文清心里明白,她确实不配动这些,她算是赵理合的什么人嗯?不,应该说,她哪里算得上是个人呢? 老妈子搬好了行李,下楼来拉她:“少奶奶,上楼去歇着吧。” 见文清一直望着兰少卿,老妈子有些于心不忍,她一面拉着文清往楼上走,一面低声说道:“少爷离家有十年了,老爷的心早就是一团荒草。” 呯!老妈子惊愕的回过头,兰少卿愤然把手里的东西砸在地上,他怒目圆睁,死死盯住文清,缓缓抬起手:“什么一团荒草?看见没有,兰家的下一代在这儿,我兰家不会绝后,我兰家会生生不息!” 兰少卿慨然向前走了几步:“你就好好待在这儿,把若生的孩子生下来养大。你就是兰家的大功臣!” 大功臣?!三个字格外刺耳。兰少卿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整理赵理合的遗物。 老妈子搀着文清:“小心脚下,这两个月就要生了吧?” 1946年初春,台湾。 赵理合离开已经有半年,他终没能等到这个孩子平安出生。现在这个雪白软嫩的婴儿就躺在她的身边,或许是他父亲基因的关系,这孩子一出生就很漂亮。 兰少卿抱着孩子抱了一夜,坐在隔壁房间里,死死掩住房门,但文清知道,他哭了一夜。这一夜,他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文清也落泪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老妈子止住了她,说是月子里流泪会伤眼睛。 这双眼睛还有什么用吗? 清晨时,兰少卿抱着孩子走进房间,他神情半是温存,半是肃穆:“孩子叫什么名字,你想过吗?或是若生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赵理合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挚爱的女人会不会把孩子留下。这样的爱太卑微了,所以才会被作践。文清摇摇头:“您为他取个名字吧?” 兰少卿拒绝了:“你来取。” 他在等一个态度,她卫文清到底算是赵理合的什么人?遗孀,还是一个不小心怀里他孩子的敌人?文清垂下眼睑,思量片刻:“叫念君吧。” “念君?”兰少卿有些惊讶,但这似乎又是他预期的回答。他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笺递给文清:“这是整理若生遗物时候发现的,是给你的。” 文清有些迟疑,这就是说,兰少卿终究承认了她兰家儿媳的身份?他也认为自己和理合之间是有感情的? 那封信笺已经满是泪痕,或许兰少卿已经看过了。打开信笺,映入眼帘的是赵理合那熟悉的笔体。心中一阵酸楚,倘若回到过去,她一定不会参军,一定不会认识赵理合。 文清吾爱: 当你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我知道我终究会死在你的手里,或者说,我是死在自己手中,死于这个纷乱的世道。 记得你曾经气愤的对我说:“做一个好的谍者,就是要把灵魂从rou体中完全剥离开来。”我当时便很惊愕,这话是我创造的,是我要求王云羽和燕斋全之流贯彻的。为此你蒙受许多不明不白的痛苦,悔之。作为一个谍者,我自认为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但作为一个男人,我感到痛苦,是我亲手炮制了陷阱,捕获了我自己。 我知道你终会杀我的,我也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都无能为力,这是大乱之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我又如何能让你去死,你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份美好,相信我也是。但在这个世界里,美好的事物就是用来毁灭的。 既然我们终将有一方毁灭,那不如让我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赵理合也甘愿为我的妻儿下地狱。文清。不论你承认与否,你已经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