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武侠小说 - 乌剑在线阅读 - 一三

一三

    吹熄了灯,没有月光的夜晚黑暗如漆。

    你在么邱广寒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在这里。凌厉的声音不远。

    邱广寒放下心来,两个人沉默着,似乎要各自睡去了。

    但突然,话语又被挑起。凌公子,你究竟为什么突然的要离开从前那个地方呢邱广寒冷不防问。

    总要离开的。凌厉说。

    邱广寒生气地道,你这算什么道理我好好地问你,你也好好地答我么

    凌厉闭着眼睛道,我只是觉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

    不好么邱广寒却疑惑了,然后悠然神往的样子道,多好啊,又会厉害的武功,又自在得很,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不好么

    没你想的那么自在。凌厉对于她的天真说辞只能笑笑。我们既然是有组织的,自然不能由着自己来。

    那更好啦。邱广寒截口道。至少你知道自己是身属一个组织,换句话说,有家可归;可一旦脱离那里,就真的成了浪子了。

    有家或是浪子,我倒都不怎么在乎。凌厉道。我是男人,与你不同。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倘若组织更松散一点,我或者的确不会这么早就走

    邱广寒不甚理解他的意思,料想他定也不愿透露所谓“组织”的详情,也不追问,只道,那么你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么你的朋友不会记挂你么

    我没什么朋友。做这行的总是独来独往,我也习惯这样了。

    是么。邱广寒一转念,道,那你那些女人呢

    凌厉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惊开一双眼睛,道,什么女人

    你不是有好多女人么,怎么没有一个跟着你

    你听谁说的。我我哪有

    别不承认。邱广寒轻声笑着。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方才你不是自己对那两个人承认了么

    那不是为了让他们放了你么凌厉分辩。

    无风不起浪呀。邱广寒道。听那些人的口气,好像都很清楚你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凌厉似乎急了,差点要坐起来,心下却一阵着慌强把这念头按下去。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急迫地想向人说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尽管他可能就是的。

    就是他们说的,对女人无情无义的那一种了邱广寒吃吃笑道。

    我没有啊凌厉徒然地给自己辩护。我其实

    他然后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半晌,语调才平缓下来,道,就算我是好了。这要看怎么说了,反正我自己不觉得对不起谁,旁人看来如此,我也管不着。

    旁人是管不着,她们又觉得如何呢邱广寒问道。

    她们

    他本来想说,她们当然也不觉得我对不起她们,可是这话他又怎么能说得出来。

    不说算啦。邱广寒愠道。瞧你这样的人是朝三暮四,会得那种名声也不奇怪。

    朝三暮四么凌厉自嘲地道。你也这么觉得,那么我就是朝三暮四好啦

    话说回来,我是在问你,怎么没有一个人跟着你呢邱广寒道。

    我既然朝三暮四,自然不要他们跟着我了。凌厉干脆故意地道。反正我现在连她们的姓名样貌都记不起来了,见到了还不是像陌生人一般

    你你怎么这样邱广寒似是生气了,坐了起来。想不到你真是这样的人,天底下就是有你这样的负心人,才有那么许多伤心女子。你既不喜欢人家,还与人家好干什么

    谁说我不喜欢她们了凌厉仍旧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自然是喜欢她们了,只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而已。

    邱广寒躺下翻身道,我不同你说了,你这样的人你一个人哪可能喜欢得了这么多个别人呢,这你都不明白么

    你是说那种喜欢凌厉的声音突然变得低了。他然后笑了一笑。要是那一种的话,那么,我是还没有找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苏扶风,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烦躁。只听邱广寒哼了一声道,你活该找不到。

    找不到就算了,我不在乎的。凌厉翻身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邱广寒又哼了一声,良久,还是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说。真的。就算你不那么好,你还是个好人。

    凌厉笑了起来,揶揄道,还要多谢你的夸奖了。

    邱广寒突然又沉默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邱广寒道。

    你怎么样凌厉心里一跳。

    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她说。

    凌厉暗自松了口气,道,自然是好的。

    邱广寒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好似停不下来。

    有什么好笑么凌厉诧异。

    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说我是好人。

    临安出生的女孩子没有不好的。凌厉笑道。

    我真的是临安出生的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邱广寒喃喃地说着,又展颜道,凌公子也是这里人,又怎么会去了那个很远的地方的

    凌厉不答。他自己都没想过应该怎么回答。

    邱广寒等了一会儿,没见回音,却也并不在意,又道,你是几时开始学武功的呢

    六七岁吧。凌厉这次说了话。

    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

    五岁。

    五岁邱广寒吃了一惊。你你不会武功的时候就杀人了

    凌厉嗯了一声,道,很多时候,任务是否成功跟武功的高低,真的算不上有太大关联。我其实到现在都没好好学过什么武功,所谓的“剑法”,完全是杀人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样么,那我能去做杀手吗邱广寒道。你看,你说我做什么都很轻,那不是很合适么

    别乱说凌厉突然截断她的话。你以为杀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么你以为学武有什么好你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动手去杀人

    你你也不消生气么邱广寒叫他的口气吓住。这是我自己的事,当你自己人才说的,又不是非要你同意才行

    是自己人所以我才生气的。凌厉道。所以我才要劝你你怎么突然突然突然那么不懂事起来了

    邱广寒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倒说说,你自己当初为什么去做杀手了

    我是因为无家可归,反正也没有什么牵挂

    我不也是么

    凌厉也沉默,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你自小孤苦,别人待你不好,你心里面就老是有意无意地轻贱自己的xing命。这大概就是你的胆子为什么那么大吧。可是你现在明明在我家里,怎么还能说无家可归你觉得我不可相信是么可是我却才刚刚暗地里发誓,只要你不说要走,我定会一直照顾你的。你那种荒唐的念头是哪里来的,邱姑娘,你可不要以为杀人很有趣

    我没那么想。邱广寒的声音耷拉下去。好啦,算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凌厉一笑道,我没有。很晚了,邱姑娘,赶快睡吧,醒来就不会有那些怪念头了。

    邱广寒轻轻嗯了一声,过了许久许久,方下定了决心似地道,你真的肯一直带着我不会赶我走

    带着你啊。凌厉的声音已经有点迷迷糊糊。

    邱广寒又嗯了一声。多谢你明天去城里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凌厉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天似乎刚亮不久,天sè媚丽,屋里却冷得很。

    正如从前有过的情况一样,邱广寒不知何时已起床,此刻已不在屋里了。

    凌厉连忙下床,跑到外间去找邱广寒。奇怪的是,她也不在外间。

    他心里觉得不大对头,又到外面去找她,更喊了几声,然而,全然无人答应。

    难道走了他心里一悚,回进里屋来。昨夜给他收拾的行装还在桌上。他伸手去包袱里一摸,心里顿时一凉。

    厚厚一叠银票此刻只剩了一张。

    他抽手扯它出来。

    不会吧。他自嘲地想。难道我只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以sè骗财的女贼这女贼心肠还不错,给我留了一张。

    不过他心里与此同时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相信这个可能,所以同时又想,她是一时出去了吧,我等她一会儿于是他从容地将竹床搬到外间原位摆好,再将屋内诸般摆设复位停当。然后,甚至心平气和地坐了盏茶工夫等她。

    可是邱广寒并没有回来。

    凌厉站起身来。他觉得等不下去了。女贼他心里想。她是女贼倒还不如说她是伊鸷妙可信点儿。她难道是遭了什么危险

    他焦急起来,往竹林里走去。可是雪早融净,竹林里半个脚印也没留下来,半点邱广寒的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凌厉一直寻到湖边。湖面yin冷yin冷的,半只船影也没有。他极目眺去,整个湖面只是空旷一片。

    他心里叹了口气,沿湖绕了开去。

    这一段路极长。他一边走,一边倒确实开始觉得“女贼”是个可信的解释,于是步子也慢了下来,开始对自己苦笑。虽然如此,他心里仍是隐隐地悬着一丝儿担心。这担心化开来讲,倒是他希望她确乎是个贼了。

    到了人多处已是中午时分。凌厉于人流中仍是寻来寻去,却也未见邱广寒踪影。他觅了上次的那家酒馆又坐到黄昏,倚窗看楼下的人影憧憧。邱广寒不在,他倒真的没了主意。她说,到城里找个地方躲下。可是如何找况且本来那些权宜之计也是为她而行。现在她既不在,我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但见又是夕阳西下,他心里想着今夜只好找个地方投宿一宿。如果明ri还是找不见她,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几天。

    正这么想间身后一阵稍许压低的密语陡地引起了他注意。

    那乌剑真的在临安城内

    “乌剑”两个字刺痛了他的听觉,只听另一人道,应该不假,伊鸷堂传来的消息,总不会错。

    凌厉听到“伊鸷堂”三个字,心下倒是没了惊讶,只暗自苦笑道,躲了两个多月,情况竟没什么好转。难道这酒楼内坐着的好几桌武林中人,都是来夺剑的么

    心里想着,忽然又岔念想起邱广寒说过她原本住在武林巷。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她都不太可能回去那里,不过,既然来了城里,聊胜于无地去看看也好啊。看着似乎也没有人认出他,他悄悄起身退出。

    往右一拐,他轻车熟路地穿过狭长的小巷,往武林巷的方向走。但是狭长的小巷快出头时,一股浓重的杀意突然从巷口涌到,呛得凌厉停住了步子。与杀意同时激shè而来的是一枝jing钢铸就的袖箭,在这天最末几丝光亮中闪出了致命的荧蓝这光亮闪电般扎向了凌厉的胸口,出手之突然与速度之快叫人心脏骤停,全无回避之幸,即便凌厉在最后一刹感觉到了那杀意,这瞬间也太短了。他本能地转身一避,袖箭扎入他身后的包袱之中;但与此同时他但感右臂上一痛,第二枚暗器透衣而没,似是枚银针。

    这几下出手既狠且快,凌厉几乎可以肯定这隐藏在巷口之人是名价格不菲的杀手,能够隐忍自己的气息,到最后一刻才被发觉。是黑竹会的人么却并没有嗅到熟悉的气息。武林中近年出名的杀手组织除了他们黑竹会,便是淮南会。那么,是不是有人找了淮南会的杀手,来要他这个黑竹会前金牌杀手的xing命

    他左手握住用布包紧的剑鞘。灰灰的屋檐下,果然现出一个灰灰的人影,慢慢朝他逼近。凌厉右手微动,只觉手肘附近略感麻痒,心知针上有毒,此刻必不能再运剑,心道我身为杀手偷袭旁人不知多少次,此番却为旁人所偷袭。当下暗自将右臂xue道封住了,凝神不动。

    那灰灰的人影只是不说话。暮sè渐浓,只能见到他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慢慢逼近,手腕一转间,匕首的光亮亦可于刹那映入双目。凌厉心念一动,道,你是左天明

    那人步子微停,道,不错。

    凌厉冷笑道,很好。

    左天明yin恻恻地道,什么事情很好

    淮南会派第一杀手来找我,很好。

    左天明冷笑道,可惜输的是你。

    未见得。凌厉道。

    左天明眼中凶光大盛,匕首突然一挺,向凌厉胸前刺到。凌厉身中淬毒暗器,不敢用劲,只左手连剑带鞘一挡,左天明匕首一带,凌厉包剑的白布顿时被撕裂。左天明嘴角微耸,再一匕首割往凌厉手腕,显yu夺剑。凌厉再退,第三匕袭来时却已无余力再躲,眼看那匕首已割上自己手腕,突然只听叮的一声细响,左天明手中的匕首却叫什么给荡了开去。左天明吃惊,抬头道,什么人

    黑暗的巷子里突然跃下两个黑衣人来,都用黑布蒙脸,一名胸前一条黄线,另一名一条红线。

    怎么左天明皱眉道。你们要救他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红线黑衣人道。你可以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左天明冷冷地道。你们叫我杀人,我可还没结果了他。

    我们叫你杀人,却没叫你夺剑。红线黑衣人亦yin恻恻地道。

    凌厉被围在核心,虽然料想两个黑衣人不会让这左天明夺走自己的剑,但此刻自己右臂的麻木已渐重,左天明纵然不杀自己,这两名黑衣人却更不会放了自己。两名一线忍者,即便自己没有中毒,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左天明显然亦不yu放弃夺剑,但自知非两名一线黑衣人的对手,是以识趣地放下匕首,道,剑与我无关,杀手只关心人命。红线黑衣人闻言道,你如此想那最好,过不了多久江湖上人传淮南会第一杀手诛杀了黑竹会金牌杀手,名声都是你的。

    左天明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凌厉本来前面是左天明,后面是黑衣人,腹背受敌。此番见左天明已走出巷口,心道再不走更无机会,当下吸一口气,突然跃起,往屋顶疾掠。

    黑衣人似乎早已有备,一左一右,自后包抄。左天明听得声响,回头见状,也追上屋顶。凌厉只觉右臂的麻木侵入身体,以至幻想迭生,眼生迷离,恍惚中倒觉自己这一路跑起来,实是前所未有地快,不知为何兴奋起来,愈行愈速,身后三人竟至一时追不上。只是他轻功虽不错,那身为杀手和忍者的三人也正长于此。凌厉知道一时之快气力定不长久,当下又寻了一处小巷,跃下墙头,倚壁喘息,歇息片刻,一时也顾不得辨方向,沿巷快走,转过一处,又转一巷时,只见左天明正从前搜掩而来。他慌忙回转,再沿原路奔回待转时,却又嗅得黑衣人的气息滚了过来。他进退不得,抬头看屋顶,心里又知道一上了屋顶,多半立时暴露。他此刻的xing命,便已只在巷头巷尾之间这一截十丈长的路罢了,等的只是左天明先转过来,还是黑衣人先转过来

    他再倚墙喘息,心里作着拼命的准备。若这么死了究竟算不算冤,他也说不上来

    黑暗中突然竟有人影一闪。什么时候又出现一个凌厉只觉浑身涌出一阵大汗,几乎脱力了,晕晕眩眩地要摔倒。那人影早掠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便走。

    凌厉努力瞪大眼睛,稀落星光中只见这身形纤细。他几乎深吸了口气,喃喃地道,邱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