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接头
孱头习惯以疯狂来证明自己强悍,张志平自以为在发泄愤怒,其实恰恰相反,那是人性的一次次崩溃,那是尊严的一次次坍塌,那是灵魂的一次次幻灭,不久的将来,他留给自己的,甚至已经不再是生命,而是一具有脏又臭的皮囊! 扔乱坟岗里野狗都不肯撕咬。 和一切可耻的叛徒一样,愈堕落愈快乐,或者说走投无路更乐意追求伴随着死亡的快乐。在东北时,绝望的张志平如坠深渊,他已经不再关心道德良心,不再关心情感诺言,不再拥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如同仅剩一丝生气的饿殍,拼死也要吃口馒头。 那时他懒得走出室外,懒得去想念妻子兼战友的刘平平,懒得琢磨未来,却把全部的心思和体力都集中在吉永贞子的*上。疯狂过后的他现在又进入另一种状态,带死不活。就像咬牙切齿准备狂欢后死去的囚徒,睡一觉后发现自己又睁开眼,面对的还是牢笼。 如今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别说花大力气折腾吉永贞子,面对那具*他连看一眼的*都没有,完全提不起精神,连吃饭睡觉都觉得没劲,抬眼皮也仿佛很吃力。但吉永贞子却牢记佐佐木的教导,从不逼迫他,恭恭敬敬照顾,一日三餐从不含糊。 绝口不问正事,情报呀、共党呀、地下组织呀、战略分析呀,甚至刘平平!一概不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彻底自由啦。 滑下堕落深渊的同时,张志平瞧不起吉永贞子,觉得那是台机器,即使上床也如此。他永远自命不凡,上班后隐隐希望佐佐木石根能来拜访他,与他倾心而谈。然而除了吉永贞子,再也没人上门。 一切盼望落空后张志平干脆呆在家里,像被宠坏的孩子一般乱发脾气。客厅餐桌上摆满佐佐木石根提供的各种资料,但他无心看不想看,吉永贞子有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他会歇斯底里打骂,甚至摆资料时他会突然暴怒。 他每天冷漠地笑着,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嘴脸。每逢这时,吉永贞子便低头鞠躬退出,从来不顶嘴。饶是如此张志平的内心还是无法平衡,总望着窗外发呆,脑子里空空如也。 该来的终究要来! 不止是恐惧和羞耻最终占据了他的脑海,报纸上终于出现中央特派员要求接头的广告!党组织终于发出信号,招呼他——这个曾经的同志!捧着报纸张志平感觉羞愧难当,尽管满心不情愿但仍然不得不面对,指着报纸向吉永贞子做了汇报。 得知消息后佐佐木石根立刻无比振奋,他早就在热烈地期盼着,希望捕获中央特派员!如果没有重庆的突发事件,利用张志平捕获中央特派员,是老狐狸来上海指挥的第一次战役,是一个挽回声誉的战役,是一个在上海情报界打响名头的战役!为了达到目的,这头残废的野兽不会允许他张志平活得太轻易。 于是,由小泉次郎的便衣队秘密护卫,张志平每天都出现在街头地点附近,等待中央特派员的出现!作为诱饵,等待曾经的同志上当,等待把曾经亲如兄弟的战友投入日寇的牢房,凭良心说,张志平还是有压力的,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濛濛细雨中,张志平坐在公共租界一处闹市的咖啡馆里,监视他的特务都散在周围。街上是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不经意间,马路对面箱子里好像有个熟悉的身影,高度近视的张志平当时没太在意,喝完一杯咖啡后他才陡然间想起来,那个身影相当重要! 大喜过望之下,他居然忘记跟身边的小泉次郎打招呼,起身就走,打算冲进马路对面的巷子看个究竟。紧紧跟在后面的小泉次郎在街边拉住他,并没恼怒,压低声音警告: “张先生,以后行动要打招呼。”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张志平看不清巷子里的情形,那个人影也没再出现,他略带惶急指指,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刚才有一个苦力打扮的人、手里好像还提着东西进去啦。” 向来笑嘻嘻的小泉次郎闻听一愣,误以为接头的中央特派员出现,不由得摸摸怀里的手枪,紧盯着巷子口,焦急地问: “确定是接头人?” 没想到张志平突然冷笑一声,大赤赤地一副教导口气道: “短视!接头人算什么?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军统新近崛起的干将,段文轩,苏联训练出来的王牌谍报员,我在苏联时认识他。如果逮着这个家伙,你老板会大大赏你。快走!” 军统得力干将!小泉次郎一把拉住张志平,竭力掩饰自己的惊慌,眯缝着眼睛打量周围,脑海中却已经出现研究所通报的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佐佐木石根不止一次帮他们分析过: 段文轩,浙江温州人,自幼混迹上海街头,有青红帮背景。早年加入共党,后被派往苏联接受特种训练。此人心灵手巧,凡事一通百通,射击爆炸无不精通,曾把国民党的情报系统破坏得稀里哗啦。 此人好色贪杯生活腐化,久混上海滩经不住诱惑,受不了共#党的纪律约束,后来竟主动投向中统,可惜不得重用。抗战爆发后,他得到戴笠赏识,成为军统在上海的行动主管,近期连续击毙多名汉jian,而且把日寇重点扶持的七十六号整治得人心惶惶。 汪精卫和他的汉jian下属们现在简直不敢出门! 西村佳彦曾联合黑龙会、陆军情报组、七十六号,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围捕,翻遍上海滩也没发现此人的踪迹,但死在段文轩枪口下的汉jian卖国贼却越来越多。 难道张志平今天意外碰上啦?从满铁调到上海,不过是依仗鸠山寿行罩着,上位还得靠自己。小泉次郎既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气,又不肯放过立功机会,正琢磨怎样进巷子摸摸情况。张志平却摆出一副教师爷嘴脸,催促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段文轩,站这儿学呆鹅有什么用?浪费时间。” 出卖国民党的人不但没有心理压力、道德压力,反而令他理直气壮,甚至有点见猎心喜。正打算迈步,小泉一郎一把拉住他,皮笑rou不笑地挖苦道: “张先生,段文轩如果和你一样草包,脑袋早被砍下来几十回啦。哪里还有资格成为皇军的心腹大患?我们赶回研究所向将军汇报。”
一顿抢白令张志平羞臊得无地自容,不得不恨恨地闭嘴,如果手里有枪,他一定能把小泉次郎打成筛子。 傍晚,小雨淅淅沥沥,街上行人匆匆,吉永贞子穿着家染的蓝白上衣、黑布裤子,一身标准的保姆打扮,提着菜篮子不声不响拐进段文轩出现的那条巷子。后面,有拉黄包车的、有挑担子卖云吞的、有磨剪子镪菜刀的……,都是日本特务化妆的,陆陆续续进去摸底,但各自脚步不停,吆喝着很快又离开。 经过详细观察,吉永贞子发现,巷子所在的居民区相当繁华,处于马路交汇处,里面四通八达。确实是一个潜伏者隐藏的绝佳地方。一番侦查没有发现段文轩踪影。 但也不是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巷子里有一家黄包车修理铺,四五个人经营,生意相当清淡,但伙计们抽的烟却档次不低,买零食也不含糊。从门脸看是小铺,但后面却附有挺大一个院子,带天井,平时大门紧闭,没看见什么人出入。 得到汇报后,佐佐木石根大喜,命令吉永贞子和小泉次郎严密监视,不得轻举妄动。同时集合所有力量,全力准备抓捕与张志平接头的中央特派员。 吉永贞子怎敢怠慢,即使张志平不去,她和小泉次郎的人也昼夜不停死盯着接头地点,那是一家德国人聚集的咖啡厅,到了接头的日子,吉永贞子亲自率领大量武装便衣打前站,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按照张志平接到的提示,坐在咖啡厅靠屋角的位置上,打量一下,见周围到处是自己的人,便放心大胆地喝咖啡。 下午三点,张志平在日本特务的暗中监视下,准时出现在咖啡馆,无精打采地坐在指定的位置,点一杯咖啡,既不左顾右看也没有想心事,完全不在乎即将落入魔掌的特派员,这是他的又一桩罪孽,但他无动于衷,也可以说他现在已经麻木啦,像一具行尸走rou。 咖啡厅了的豪华落地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走着,张志平紧紧盯着时针,他希望快点结束,越快越好,等待是一种折磨。 当!当!当!三点!张志平眼皮直跳,不觉伸长脖子向门口张望,而吉永贞子悄悄地摸了一下皮包里的手枪! 咖啡厅里里外外的特务也都屏住呼吸,死盯着街上行人,暗暗做好抓捕准备。然而,目力所及,并没有人来咖啡厅。 三点一刻,三点半,三点三刻,四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中央特派员根本没露面! 这下吉永贞子慌啦,刚想起身出去观望,却发现咖啡厅的德国侍者到张志平身边嘀咕几句,张志平付了帐单后看也没看她,起身照旧懒洋洋地径直走了出去。 难道张志平故布疑阵?根本没有特派员?一切都是为了逃跑? 隐藏在暗中的特务们都紧盯着远去的张志平,各自把手伸向怀里,时刻准备掏枪,张志平果真敢撒丫子,立刻就得被打成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