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堕
太阳直射点开始向南回归线移动了。 山上染了墨，远天粘了灰，雪梅正在悄悄盛开。 写飘飘的雪，写刺骨的风，写身边人被风吹红的脸，写家里的暖，写一碗胡辣汤的鲜，写一家人的团圆，写母亲织的围巾，写被提醒添衣时心里的感动。 最后写去年的冬天。 此时一位少年想起了去年的场景：小区里的梅上落了白，天起了白雾，山间盘着白云，雾气迷朦了枯枝，他站在纷嚣尘雪间，望着月。 少年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哈出一口气，站在漆黑的夜幕中眯着眼看着月光，喃喃道：“变天了，冬天又来了，不知道这回是走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零梅飘落香化散，朝起晨露凝为霜。寒风剔骨澈人心，青松傲挺破万冰。天云暗滚如千兵，万马凌空波影碎。终是天际难承水，便莅人间作飞花。 少年抿了抿自己干涩的嘴唇，从小区亭子里的石墩子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想到了一句话：奕行，该穿秋裤了啊，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少年笑。 ...... 十月份中旬，又到了一年一度高中体测的时候了。 少年整理好服装，喊了几声调整了调整自班的队伍，接着扭头向cao场中央的看去——一高体育秦老师发话了：“今天是体测，这节课测试跑步，先测试男生一千米，后测女生八百米，都过一年了，成绩也应该有所长进，不能不进则退。” “你这节课若是不想跑，也可以，但是下节课要补考，这将来是要入你档案里面的，成绩也要属实，如实回答，”秦老师环顾四周，接着说道，“将来你的档案，也是要随着你们一起进入大学的，过终点之后，会有相应跑道的老师，给你们报时间，记住自己的时间，然后去找各班体育委员报成绩。”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男生先跑，女生站到足球场边上为男生加油。” 这节体育课是和五班一起上的，原本的课表顺序是：一，三，五，七，一起上体育课，二，四，六，八，一起上，但是因为四班的英语老师和体育老师换课了，所以就变成了一，四，三，五，七，班一起上体育课，二，六，八，一起上体育课。 体育课在文科班一般是周二和周五有。 秦老师，一高体育老师，一米八三的个子，曾经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在省队服役过，长得壮实，而且为人和善，平易近人，目前是高二年级文科八班班主任。 任奕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身把校服外套脱了，目光变得坚毅。 今天是周二，恰巧和五班一起上，任奕行听说过在这几班当中，除了其中有两位能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其余的都不沾边。 但任奕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会输，会输的很惨。因为他在这之前不停的暗示自己这一回一定要跑好，一定要拿第一。这会使他陷入瓦伦达效应当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效应所带来的后果。他不停的念叨着：当成一次平常的跑步来跑，当成一次平常的跑步来跑。可他的胜负欲还是那么强烈。 少年站在跑道上，左手边是宋嘉宝。两人一起拉伸着。 “提醒你们一下啊，”命令他们起跑的裁判说道，“都先拉伸一下身体，别一会儿跑着抽筋了，还有，一考试不要跑太快，要不一会儿你们就没有力气了，前两节课有三位高一的同学都是这样，刚开始起跑太快，最后没力气了。” 任奕行搓了搓手，本来想用国际标准起跑，扭头一看熙攘的人群，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好，”裁判说道，“各就位，预备——” 伴随着旗子一声落下的呼啸声，众人开始起跑。 有两道身影“蹭”的一声从任奕行身旁窜了过去，任奕行的瞳孔急剧放大，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起跑点就在第一个弯道，所以很简单就过去了，接下来是第二个弯道，这个弯道是个飚速度的过程，因为过它之后是直道。 任奕行此时处于中间的位置，他咽了口吐沫，再三思索，还是选择过第二个弯道冲刺，他从人群中挤压的内道中脱离出来，跑到了外道，在过第二个弯道时，双腿逐渐加快，他望向远方的两人，双腿的交替越来越快，任奕行闷着头冲了过去。 四班的人满脸惊愕。 之前不小心“抢”任奕行的女生一脸诧异的喊道：“我靠！任奕行你......” 任奕行超过了一二十个人，跑到了第三的位置，第三个弯道也已经过去，紧接着是第四个弯道，此时任奕行与第二名有着四五米的差距，但就在任奕行过第四个弯道准备加速时，他愣住了，顿时感觉到全身无力，呼吸困难。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喉咙，他被迫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冷空气一股脑的涌入他的口腔里，可这远远不够，他仍然只能吸进去一点点空气。 我tm......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任奕行欲哭无泪的想。 到了重新过第一个弯道时，任奕行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在死命撑着，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身旁正在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超越他...... 最后二百米冲刺，任奕行全程就像一位苟延残喘的老人，跑的极为缓慢。 答案很明显他位于三十到四十名，几乎是倒数。 “四分零一。”记表员无情的喊道。 任奕行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仍旧是大口的呼吸着冷空气，踉跄的走着。 文科五班的孟超强注意到了任奕行这一点，赶忙跑过来，就在任奕行下坠的那一刻，揽过他的肩膀。 “哥，你这......没事吧？” “坐......” 孟超强扶着任奕行慢慢的坐到地上，任奕行垂着头，视线仍然是模糊不清的样子，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点，尽力保持自己的面部表情平静，可是他做不到。 他缓缓地抬起头，此时女生整准备着起跑。 任奕行接着迷蒙的视线，眼睛始终无法对焦，他大口喘着气，想在人群中搜索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就连轮廓都是模糊的。 女生起跑了，任奕行也再次垂下头，胳膊耷拉到孟超强身上：“超强，带我走走。” 两人向足球场走去...... 许久之后，女生跑完，大家都歇息着，任奕行和孟超强站在足球场绿茵地的正中央环顾四周。 “看美女，找对象呢？”孟超强看着任奕行痛苦的样子，想缓解一下，就顺口打趣道。 “哪儿有什么美女......”任奕行轻笑道，“有道是......有一个。” “啊？”孟超强两眼放光，“哪儿呢？” 任奕行垂下头，孟超强赶忙拖住他的身体，心说：这孩子体质怎么怎么弱，跑个步至于这样吗？ 此时秦老师的哨声吹起，意味着他们可以离开cao场去吃午饭了。 “走......”任奕行尽力发出声响，“去......吃饭......” 随后轻轻推开孟超强，顺手结过同学递给自己的衣服，迈着蹒跚的步伐向食堂走去。 那只无形的手还没有消失。 ...... 任奕行中午没有吃饭，他等待孟超强吃完饭后，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回宿舍，然后上楼，进而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而且他还是睡的上铺。 任奕行艰难地呼吸着，喉咙里像是在拉风箱，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接着用一条胳膊挡住自己的视野，贪婪的呼吸着空气，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他想吐，但是吐不出来。 此时三班一位戴着眼镜，长相秀气的男孩走了进来，恰巧碰见这一幕，担心的问道：“哥，你没事吧，你嘴唇和脸怎么这么苍白。” 任奕行尽力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没事，谢谢关心。” 男孩还是不放心，多瞅了几眼任奕行，但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是来找任奕行的室友“大黄”的。 等到十二点四十分，宿管老师来查寝室，众人才正式安静下来，进入梦乡。 但是任奕行睡不着：四分零一秒，这无疑在任奕行一千米跑步史上是一个耻辱。 曾经的他可以一千米全程冲刺，最终拿下二分五十秒的成绩，更是创造过一圈五十三秒，两圈二分零二秒的傲人成绩！这个水准相当于国家二级体育运动员！ 他甚至还参加过五公里越野。 他甚至还中考后一直坚持每天晨跑将近七公里。 在当时，一个年仅十五岁的男孩，可以做到这些，这就是天赋，这就是实力，这就是热爱。 可是，如今还有谁会相信呢？除了初三和他一班的同学，一起见证过这个历史，一起见证过他的巅峰。 如今再看他跑的四分零一秒，谁会相信呢？ “终归还是老了......”任奕行躺在床上傻笑道。 ...... 午休过后，任奕行恢复了一点。他照例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和张科斐扬，郭邵彬一起走。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 郭邵彬和张科斐扬同时皱了皱眉头看着任奕行苍白的面容，问道：“奕行，你怎么了？” 任奕行再次艰难的挤出一丝微笑：“没事，就是跑步跑太快了，累得了。” 郭邵彬狐疑的瞅着任奕行：“跑再快，也不至于你——” “赶紧走吧，一会儿都打铃上课了。”任奕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只剩下背影。 他在小口小口的呼吸着空气，他不想表现出来，但是压制不住，只能把症状控制到最小。 药没带，任奕行心里想。 整整一下午，任奕行都没有认真听课。 到了晚上，任奕行的状态有所缓和，只不过肚子里仍旧是翻江倒海，进不下去一丁点儿食物。 同桌赵宸晨了解到情况后，也不敢多问任奕行到底怎么了，只能安慰道：“说不定今天的天气不适合你呢？而且你身体一向不好，你看你每天擤鼻涕擤多少纸，人家都是论几张纸，你倒好，论几卷纸。” “每次都是咱们班没人生病了，到最后每天还都是你在咳嗽。天气不好，你跑着肯定也不舒服，您难道不感觉你鼻子不舒服吗？” 任奕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轻笑道：“管我鼻子屁事。” “你之前都能跑过二，六，八班综合测试跑步的第一，咱这你肯定也不会跑这么差啊，对吧？这一次就是天气不适合你跑步，所以你才跑不好的，而且也没人注意你啊。” 任奕行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望向窗外，轻生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跑步了。” ...... “你这是在逃避啊!” “那我又能做些什么，人不行就是不行了，不能归结到其他因素身上。” “但你的身体——” “上课吧......” ...... 体测很快就过去了，任奕行五十米跑了七秒三，这个成绩......仍旧是耻辱，新高一入学时还跑七秒一，曾经还跑多六秒多的成绩，如今，堕落到如此地步。 任奕行开始怀疑自己，跑步一年多没跑，就成这样，自己不练武两年多了，要是有一天真打起来，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曲终，人散；风起，云淡。 十月下旬，校方又整出幺蛾子，举行篮球赛，要求五个男生上场，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更别说小班了，姑且不说其余两个小班的男生会不会打篮球，反正在四班是一个都不来，准确的来说是有三个会打，但是一个曾经手受伤了，一个退役，不再碰球，剩下一位女生会打。 有一位高个子男生也会点，但是不全，没有打过全场，只打过半场。 自班选人结束后，一部分女生跑道赵宸晨的位置上询问任奕行会打，为什么不上场，赵宸晨圆场道：“他......脚跑步的时候崴了，所以打不成。” 众女生一脸遗憾。 任奕行去当了裁判，临走前给自班的替补和首发人普及道：“今天上午你们提到的二次，就是二运，二运，篮球违例动作，当已获得控制球的队员将球掷、拍或滚在地面上，并在球触及另一队员之前再接触球为运球开始。队员用双手同时触球，或使球在一手或两手中停留的瞬间运球即完毕。队员的手不和球接触时，运球队员的步数不受限制。” 众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其次是抢断，这个普及方面太广了，总共有三位裁判，一位裁判在你们场上，我和一班那位女生裁判在场外，她记分，我观察，不会很严，总之，就是你们不要去抱住人家身体去抢球就行了。” 众人笑。 “最后是三秒违例，一般指篮球比赛中的进攻三秒违例与防守三秒违例，背身五秒违例(背篮5秒):当一名进攻球员在本方前场，罚球线延长线下方的位置时，不得背对或者侧对篮筐运球超过5秒钟。” “还有......二十四秒违例......” 众人皱着眉头听完了所有。 随着一声哨响，众人开始了比赛...... 最后是二十一比十二，四班获胜，小班和宏志班虽然不会打球，但体育精神可嘉，尚老师嘴角流血仍旧坚持打完了全场，一大哥连滚带爬的捡球，总之，在这场篮球赛中，他们玩的很开心。 全场MVP，尚老师和田意涵，一人十分，一人十一分。 这两位都是深藏不露啊。 据说任奕行的班主任尚老师年轻的时候在一高刚教书是众多女老师追捧的对象。 而他的篮球技术也是十分高超，他的上篮无人能挡，任奕行曾有幸见过他连续进三个球，两个二分，一个三分。 这就是青春。 - 四班班长站在讲台上给大家讲话：“这次篮球赛呢......” “最后要表扬的就是一直默默无闻的体委任奕行。” 台下掌声雷动。 “他也是咱们这次篮球赛的裁判，可能他在体育方面有什么缺陷......” 任奕行的笑容凝固了，体育“缺陷”，是的，他真的回不去了吗？ 活了十六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体育方面有“缺陷”。 任奕行再次轻笑道：“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跑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曾经也有过巅峰。” “你永远也无法体会到，一位曾经跑步一千米是两分五十的男人，如今跑到四分零一秒，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