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饮马川上(下)
(一) 当策马在前的谭力看到贺连城时,兴奋的他忍不住吼叫起来,似乎总制的位子已是唾手可得。 “哟,这是谁啊?” 谭力两脚一撑,跳到马前,用得意且狠毒的目光打量着贺连城。 “谭大人,您是睡昏了头还是累瞎了眼?” “贺大人来此会友,怎不给属下介绍介绍?” 谭力并不在意贺连城的讥讽,反而转头观察着徐延,脸上的表情更加得意了。 “我的这位兄弟不像我一样学了十六年的狗叫,自然听不懂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话。” 谭力仍旧没有动怒,反而有兴致摆弄起手里的马鞭来。 “贺连城,当年若不是你临阵倒戈,说不定这金陵府的战事还要持续半月;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想来倒也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能做得谭大人的上官,老夫荣幸得很。” 贺连城很明白谭力的痛处,在说到“上官”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老贼,你找死!” 谭力果然被激怒,这也惹得他身后那三百名兀儿赤纷纷抽剑上前。 “动手前,老夫还想问一个问题。”贺连城微微一笑,他似乎很乐意激怒谭力。 “有屁快放!” “谭大人这是带了多少人来?” “你问这个作甚?” 贺连城的问题很是奇怪,谭力不想也懒得回答。 “谭大人直言相告便是,不用犹豫。” “老贼,你究竟耍得什么心思?” “老夫得仔细记下,到了泉台好用人头去向先帝报功!” 这一句竟比那如刀的寒风还要锋利,骇得不少兀儿赤连连后退,微微显露出一副怯相。 “哈哈哈哈哈,果然心系旧廷!”谭力一边摇头一边抚掌,说道:“单凭你们身上这两件衫服,我便能换取天大的功劳!” 贺连城又拍打着胸口,他很在意这身官服,不允许沾染上一点尘垢。 “尊使知道你这老贼难以对付,让我将司里的兄弟都带来了,”谭力用剑指着贺连城,一脸得意地说道:“不多不少,整整三百,够不够你杀得?” “够了够了,今日权且试试。” 趁谭力发号施令前,贺连城与徐延很是默契地撤开两步,各自将宝剑横在胸前,另一只手伸出两指搭于剑鞘之上,显然正在蓄势攒劲。 谭力这才发现,贺连城身旁的那人,竟是左手剑! 天边一阵雁鸣,而地上的两位剑客则闭目凝神、口吐秘诀。 “修心为主,练剑为用;形神合契,万剑归一。” “指腕之间,寒锋百转;心念之内,蓄势千回。” “气冲天阙,德如日月;赫赫剑诀,以镇山岳!” 谭力不知道两人口中念的什么,但扑面而来的强大杀意令这位武林高手不由得两股打战、双手抖颤。 剑鞘之中好似缚住了闹海的蛟龙,直震得剑当当作响;天地之气仿佛裹成一团,不断向两柄长剑处聚拢凝合。 两人终于睁开了眼...... “噌”的一声,动指间剑鞘便被急速拨走,果真如两条重获自由的长龙一般背向飞驰,拖带的剑气在饮马川上划出两道长长的割痕; 仓仓剑鸣,似是龙吟,泛着寒光的励翼剑身早已被充盈的剑气迅速包裹,一个酽冷如霜,一个炽热似火。 “好强大的剑气......” 谭力忍不住后退两步,此刻他终于明白高荷恩的用意,若是身后站着的仅有百人,自己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 “给我......” 谭力还未来得及说出那个“上”字,对面的两位剑客便身如箭弩般冲了上来! 两人冲三百,无论谭力怎么想,都觉得对面这两人必是发了疯症。 转眼间,便有百十名兀儿赤持剑上前,将二人重重围住,谭力看不清厮杀的情况,只能远远站着高声吆喝: “尊使有令,抓活的!!!” 这句话,反倒成为了徐延与贺连城的护身符。 厮杀很快便分成了两团,令谭力奇怪的是,围住贺连城的那部分手下惨呼不断,倒地者往往伤痕累累;而另一部分则显得安静许多,并没有人因疼痛而喊叫。 厮杀越来越烈,倒下的兀儿赤也越来越多。 “大...大人,你看这......” 当徐延身前最后一名兀儿赤捂住喉咙倒下,谭力终于看清了真相。 原来,这一拨人并非不会惨呼,实在是对手的剑招又狠又快,中招者往往尚未察觉,便已破喉身死。 “这...这是什么招式......” 谭力瞪着双眼,远远观望着地上的尸体,发现徐延周围的兀儿赤,皆是被一剑封喉,就连伤口的位置都大体一样! “呸!” 贺连城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将宝剑从敌人的腹中拔出,趁着尸体尚未倒下,他一把揪住发髻,就用那名兀儿赤的脸皮当作拭布,缓缓擦去剑刃上的鲜血。 “谭大人,这百十人当真不够杀的......” 贺连城缓缓将颤抖的左手背到身后,借以隐藏自己的疲态;而身患肺疾的徐延终于受耐不住,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老徐,你......” “无碍,就是施展这剑法后真气过损,还能撑住。” 徐延喘得十分剧烈,双颊憋得通红,右手紧紧捂在胸口。 “贺连城身旁那个逆贼应是不行了,你们冲将过去速速将其手脚砍了!” “大...大人,就...就是这厮最为狠辣,刚刚那群兄弟都...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的剑招下......” “混账!”谭力一巴掌打下去,抽得那名手下牙齿都碎了两颗:“一群酒囊饭袋,两百人难道还怕两个人!?” 谭力暴怒无比,他用剑尖抵在那名部下的胸口处。 “都给老子上,快点!” 进退都可能是个死,当即便有胆大的二三十名兀儿赤持剑冲出,他们吼叫着,气势也比刚刚那百十人更加凶猛。 “老徐!” 厮杀中,贺连城清楚看到徐延腰身中了一剑,惊愤的他如同饿了许久的大虫一般扑了过去,眨眼的功夫便对着那名中伤徐延的兀儿赤连刺八剑。 谭力终于欣赏到这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剑招。 “这...这不是九霄剑法!” 谭力惊吼一声,他敢断定自己没有看错。 “贺连城,你刚刚使的绝不是乌鹏卫的招数!” 贺连城根本没有理会谭力,反而自怀中掏出一瓶创药,交到了徐延手中。 “老徐,这是悬壶阁的良药,快些撒上去,先将血止住!” “放...放心...我...我一...一时半...半会死...死不了......” 徐延的情况很不好,他的脸比刚刚更加涨红,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不少,尤其是那对眼睛,看上去仿佛隐隐泛出些赤红色。 “老徐,你躲到我身后运功疗伤,我在前面为你挡着!” 未待徐延答话,贺连城便向前踏了一步,缓缓举起长剑指向谭力。 “姓谭的,你们一起上吧!” 面对这如虹的气势,谭力胆怯了,同时心中也产生了一个萦绕不去的疑问: 对面这两人究竟使的什么剑法? “大人,上面要抓活的,兄弟们不敢下手,这才耽误了手脚,白白折了这么多条命进去......” 一位兀儿赤百制略显不满,他实在不愿上去送死。 “最起码要活捉一个!” “千制大人,您......” “你们上去先将二人围了,我自有办法对付......” 谭力偷偷摸向腰间,那里还藏着三枚火蚁风麻针,是出发前高荷恩偷偷赠与自己的。 此飞针出自唐门,上淬火蚁毒,是金额兀儿赤及以上高职必备的擒拿之器;常人若是被此针刺破皮rou,见风立倒,浑身涨麻,四肢不能用劲,而武人虽然能够运气抵御,却也最多支撑半个时辰。 近二百名兀儿赤一齐杀出,远观当真如食人的黑蝗。 贺连城暗暗运气,只身迎了上去! “宰了贺连城,擒住后面那个同样得赏!” 乱斗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一众兀儿赤立刻怪叫起来,似乎是在庆祝将要到来的胜利。 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更何况,贺连城所面对的,是近两百名号称“搜捕第一”的兀儿赤。 (二) 拼斗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似乎连高悬天上的夕阳,都是被这饮马川上的鲜血染成的。 徐延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因为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孤身迎战。 幸亏鹏运服以墨黑为主色,若是换成万剑山庄的白色弟子服,那么贺连城与徐延就完全变成了“血人”。 细数下来,贺连城身上整整有三十三处剑伤;而徐延虽然少些,但尤以腹部两处最为严重,此时已倒地不起。 “贺连城,别折腾了,说实话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令我刮目相看了。” 谭力一脚踢开地上的尸体,手里还捏着仅剩的一枚火蚁风麻针。 “谭大人,这手下都快死光了,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贺连城的双臂无力地垂着,已经快要失去提剑的力气了;但他说的没错,谭力带来的三百名兀儿赤,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十人。 “贺连城,别强撑了,你看你那朋友都倒下了,这火蚁风麻针的威力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你不必用这火蚁风麻针......” “没办法,我这人呐,万事求稳。” 贺连城冷冷一笑,拖着疲累的身躯向前挪了两步。 “谭大人,倒下之前,老夫再给你亮一手!” 此话一出口,谭力立马警觉地向后跳了两步,而他身旁的那九名兀儿赤则没有这么幸运,剑光一闪,登时又有八人死在了炫技之下。 贺连城再无力气,右手一松、宝剑落地,而他也随之瘫倒下去。 手下惨死,谭力的眼中非但没有愤怒,反倒莫名多了一丝贪婪。 这,正是贺连城所希望看到的。 “千制大人,你我联手,快快将这老贼拿下!” 身旁的百制官神情慌乱,毕竟除了谭力,他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兀儿赤。 “千制大......”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自腹部袭来,这名百制低下头去,却看到手执短匕的人,竟是谭力! “千制大人,你......” “叫我总制!” 谭力一把将短匕抽出,那名百制官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在诧异、愤怒与不甘中咽了气。 此时的谭力并不在乎自己是千制还是总制,他之所以对自己人下手,其实另有原因。 “贺大人,”谭力缓缓走向贺连城,脸上带着渗人的微笑:“劳烦您与我说说,刚刚您和您朋友施展出的剑招,到底是哪家的厉害本事啊?” 原来,这才是谭力真正在意的。 “谭大人,老夫若是说了,可否换回我们两人的性命?” “这个自然!” 没想到,谭力竟答应得如此干脆。 “难怪谭大人刚刚‘忍痛’宰了手下,”贺连城微微一笑,一脸讥嘲说道:“原来是为了独食啊。” “快说,”谭力失去了耐心,猛然间换了一副凶恶嘴脸出来:“你们两个施展的,是不是,是不是......” “谭大人既然猜到了,老夫自然不敢隐瞒......” 贺连城的这个回答,当真令谭力既震惊又兴奋! “真...真的是......” “劳烦谭大人扶我坐起来,我慢慢说与谭大人听!” 谭力竟然应下了,他将励翼剑深深插入地下,得以让贺连城倚着剑身坐下。 “快说!” 谭力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显然他此时想要的,定是个比总制还要金贵的东西。 “镇岳剑法......” 当这四个字从贺连城的嘴里一吐出,早有心理准备的谭力还是打了一个冷颤,就好像被人往衣衫里塞进了冰块,而手中的长剑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看来谭大人听说过这部高绝的剑法啊,容老夫慢慢......” “老东西快说,你在哪学的镇岳剑法!!!” “谭大人别心急,”贺连城轻咳两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你可知老夫这位朋友是何人?” 谭力紧皱着眉头,两眼死死盯着贺连城的双手,生怕他耍阴招。 “此人名叫徐延,曾是大新皇帝御前的第一高手......” “难怪剑术不凡,出招狠辣......” “当年新帝南渡后,他一介后辈竟能成为乌鹏卫中最受倚仗之人,其中原因便是新帝为了自身安全,便将带在身上的那本‘千屠剑法’交付与他习练。” “剑法呢,剑法呢!” 谭力一把扯住贺连城的衣袖,脸上的神情似是要吃人一般。 贺连城见谭力分了心神,便有意将语速放缓,右手的中指则暗暗掐在掌心的劳宫xue上。 “这镇岳剑法本是前朝太宗皇帝珍藏之宝,相传是邾国公王楚仁之父汇集毕生武学而倾力编成的,后来太宗皇帝见书中招式庞杂,便令第二任乌鹏卫指挥使丁承将剑法一分为二,拆作两书:一书名叫千虹,一书名叫千屠。” 谭力听得十分入神,竟没发觉自己已经毫无防备地坐了下来。 “这千虹剑法招式轻灵万变、秘幻莫测,江湖罕有可匹敌之武书;而那千屠剑法则招式狠辣,凶戾异常,记载招式求疾求简,皆以灭杀为要、毫不容情,若无正善心性及深厚内力,冒然习学必定走火入魔,极易陷入癫狂。” “贺...贺连城,”谭力咽了一下口水,略带紧张地问道:“你...你快告...告诉我,剑法在何处?” “再后来,仁宗皇帝恐千屠剑法丧毁人心,便将其一直封存于供奉太宗皇帝遗物的龙阁中,再不许外人触碰,只有那本千虹剑法,成为了历代鹏主传承的看家本事......” 贺连城仍旧答非所问,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高荷恩的本事想必谭大人也见过,他习练的便是千虹剑法,若是有人能够学成千屠剑法,那么这武林第一的宝座,怕是要易主了。” “贺连城,捡重点的说!!!” 谭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抓起宝剑抵在了贺连城的胸口。 “谭大人别着急,您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究竟想要哪本剑法,老夫这才说个明白,好让您自己选择。” “两...两本我都要!” 贺连城假意转头,望向倒在一旁的徐延。 谭力高呼一声,一下便跳了出去,双手不住在徐延身上摸索,神情贪婪又可怖。 贺连城暗暗调息,只觉已恢复了一成功力,他缓缓拾起身旁的宝剑...... “师父!” 忽然,不远处的一声哭喊,让贺连城刚刚升起的杀意瞬间化为乌有。 (三) “老贺,你骗我,”谭力看到贺连城手里拿着长剑,一脚踢在了徐延身上,一脸阴狠道:“这少年是谁啊?” “谁让你回来的,快滚!!!” 即便刚刚面对三百名兀儿赤,贺连城的脸上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慌张。 “看来这少年对你很重要啊,”谭力眯起双眼,似笑非笑道:“该不会那两本剑法就在这小子身上吧......” “当”的一声,谭力轻易格开了贺连城的飞剑,转而一掌拍下,势大力沉。 贺连城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口中不住涌着鲜血,他的肺腑已被谭力震伤,已经无法抵抗了。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适庸。” 谭力缓缓上前,他没有想到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少年,神情竟变得如此迅速,眉眼中还透着一股狠辣劲。 “师父是你杀的?” 谭力望了望地上的尸体,笑道:“地上躺着这么多人,不知哪个是你的师父啊?” 看着徐延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陆适庸第一次感到愤怒,胸中似凭空燃起一场大火,直烧得他呼吸急促、面红眼热。 嫉恶如仇这四个字,过去徐延很少提起,但陆适庸却牢牢记下了,因为顾少炎曾告诉他,这是成为大侠的前提。 何况,身前站着的,正是杀害师父的凶手。 “小子,纳命来!” 谭力这一招“扶摇直上”,本就是九霄剑法中十分迅猛的,为了尽快解决战斗,他鼓起了九分劲气,誓要一击制敌! “傻小子......” 气力衰竭的贺连城微张着双眼,心中万分担忧,毕竟面对谭力的蓄势一击,少年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习练了近三十年九霄剑法,谭力自认为武功超凡,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败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手上。 挂在谭力脸上的自信渐渐消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的少年不仅没有躲闪一步,反而顺着自己的招式猛然抽出佩剑,全力来迎。 一道金光射进谭力的双眼,他意识到少年手中的长剑绝对是件宝器。 剑尖相抵,劲气冲撞,瞬时激起万千枯草,仿佛天上翻了栽盆。 “唔......” 谭力收招后退,手臂上传来一阵酸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手中那柄励翼剑早已从当中断裂,成为废品。 “这...这......” 谭力眼如铜铃,盯着少年手中的宝剑看了又看,只觉愈发眼熟。 “这...这是......” 陆适庸已经动了杀念,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来的勇气。 “凭借宝剑不算英雄,有...有本事比比招式......” 谭力明显怕了,因为他明白,这地上虽然满是长剑,但无论自己捡起哪把,都敌不过少年手中的那柄。 胸口处的灼热感变得愈发强烈,陆适庸的心中,已经只认得一个“杀”字。
一剑刺去,快如闪电。 滴答,滴答...... 谭力喘着粗气,刚刚少年的剑距离自己的咽喉仅仅一寸不到,若非自己拼力用手上这柄残剑挡去了三分劲力,只怕此时自己早已丧命。 只是,他的手掌却因此磨出了鲜血。 “我看出来了,你的招式与那人颇为相似,”谭力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徐延,咬牙说道:“招招直往人要害上刺,不留一点容情的余地......” 陆适庸没有回话,他只感觉自己心中的仇恨正在不断膨胀,双眼已经有些模糊,似乎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赤红,分不清到底是夕阳映射还是血气上涌所致。 “这小子会千屠剑法......” 谭力稍稍测过身子,他的腰间还藏着最后一枚火蚁风麻针,也算是一棵救命稻草。 复仇心切的少年又是一剑刺出,谭力瞅着机会捏出飞针,就要甩手掷出...... “小心!” 刚刚恢复的那一成功力,贺连城选择全都用在这声喊叫上。 滴答,滴答。 这次,流血的并非是谭力的手掌,而是他的咽喉。 谭力瞪着双眼,十分不甘地望着指间未及掷出的暗器,明明针尖距离少年的瞳孔咫尺之遥,但他已没有力气再进分毫。 陆适庸的眼睛眨都没眨,一双冰冷的眸子里,映出的全是谭力颤抖的身躯以及痛苦的面容。 “告诉你,若是只论剑术,一年前我还胜了师父半招。” 扑通一声,谭力的身体如同死狗一般瘫倒下去,而不远处的贺连城也终于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四) 秋风吹不走饮马川上的血腥气,也吹不淡少年心中的悲苦味。 “我杀了人。” 这句话,徐延曾经说过,陆适庸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天,他便会跪在徐延身前,重复一遍。 大仇得报的陆适庸心中反而更痛苦了,他认定师父已死,茫然地跪在一旁,想说些什么,泪水又如奔流的江河,仿佛淹没了口舌。 “咳咳咳......” 徐延突然轻咳起来,陆适庸忍不住暗骂自己疏忽大意。 “师父,师父!” 陆适庸赶忙将徐延扶起,险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又...又回来了......” “不知为何,徒儿心中很是不安,”陆适庸一边解释一边在身上摸索伤药:“到最后步子越迈越沉,心里也越走越慌......” “适庸,别忙活了,”徐延拦下了自己的爱徒,缓缓问道:“老贺呢......” “贺伯伯他...他......” “这老匹夫,倒自己先走了......” 徐延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在满是血污的面庞上显得格外明显。 “师父,我带您去疗伤......” “孩子,我自己的命自己有数,你安心坐下,陪师父最后再说说话......” 如血的残阳将要沉入西山,日光将师徒二人的面庞印上了暖暖的红色,仿佛在这寒凉的秋日里,悄悄添上了一丝温暖与生机。 “适庸,你可知道这里为何唤作饮马川?” “徒儿不知......” 这句话,练剑十一年的陆适庸不知说过多少次。 “三百多年前,正值大新国荒帝在位,蚊虻肆虐,暴政害人;北方的可丹人趁虚而入,曾一度率军袭破幽蓟、兵围洛阳;那时胡骑在中原大地肆意冲杀,相传可丹人的一支游骑最远曾涉足此处,因此太宗皇帝继位后,为了明耻奋勇,故而将此处命名为‘饮马川’。” “徒儿记下了......” 这句话,这些陆适庸同样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遍都没有半分敷衍。 “十七年前,尨窟人攻破了国都洛阳,先帝率领残部南渡;可恨尨窟人步步紧追,始终不肯放过,先帝退至金陵仅仅不到一年,便在这饮马川上战死殉国......” 徐延又哭了,强烈起伏的胸膛表明着他的悲愤与不甘。 “师父......” 陆适庸终于没有忍住,自五岁练剑以来,他第一次在徐延眼前掉了眼泪。 “书...书剑可曾放好?” “都在,”陆适庸赶紧将宝剑拿到徐延面前,同时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徒儿既然应下了,便不会食言!” “好......” 徐延再次剧咳起来,不多时在他口中又呕出一口黑血。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适庸,师父内修不足,虽然教授了你剑法,但这内力的本事终究无法助你修炼高深,真不知是助你还是害你......” “师父,您莫要这样说......” 陆适庸用胳膊遮住双眼,但泪水很不听话,一行接着一行,根本堵不住。 “师父知道,当初不让你看那本剑法的最后一页,你心里一直暗暗埋怨,”徐延抓住陆适庸的手,微微颤抖道:“其实,师父是怕你年少气盛、遇事冲动,那招反倒无益有害......” “师父知道,你一向听话,我不许你学,你定不会翻看一眼。” “如今你长大了,闯荡江湖后性子必定更加沉稳,你若想学,师父也不拦着,只是......” 徐延一口气说了许多,呼吸不由得加重了些。 “只...只是...师父希...希望你永远不...不会使出那招......” 陆适庸早已泣不成声,悲痛欲绝的少年心思全乱,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 “老...老贺说得对,你性子直、心肠软,做...做个惩恶扬善的大...大侠再合适不过,想要做大事,只怕你...你狠不下心来。” 又是一口黑血呕出,徐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日后行...行走江湖,千万留个心眼,莫要与人初识便恨不得掏出心肠来。” “记下了,加下了,徒儿牢牢记下了!!!” 陆适庸同样知道徐延快要离开了,他回答得十分洪亮,生怕徐延听不到。 “今后,你活得舒...舒心便可,莫要逼...逼迫自己困于俗务。” 徐延的眼睛微微张着,声音也越来越小,但他仍然将心中最看重的两句话统统赠与自己的爱徒。 “侠者,在于心存忠义、身有正气,不在于他手里拿的是剑,是笔,还是耕地的铧犁......” “无论何时,忠义要守得住,善恶分得清......” 两行热泪代替了回答,徐延知道少年不仅听入了耳中,还刻进了心里。 “真美啊......” 徐延微微侧过脑袋,原本微张的双眼又缓缓睁大,脸上带着一股释然的神情,仿佛伤痛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目光所至,有连绵不绝、层峦耸翠的远山,有霞光万道、轮转不息的红日,有枯黄似麦、回春又生的枯草,还有...还有十六年前捐躯于此的屡屡忠魂。 “多壮美的山河......” “只可惜,丢在了我辈的手里......” 徐延再次流下了眼泪,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从腰身上取下那枚腰牌,缓缓放在陆适庸的手中。 “师...师父,您还有什么心愿......” “适...适庸,若...若是将来你跟着宋帅回到这里,便将这腰牌投入溪涧,师...师父便知道山河光复,王师归来......” “师父!” “师父!!!” “师父......” 陆适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喊了多少遍,直到喉咙沙哑,再不能发出一声。 少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不肯松开,固执得有些愚蠢,尽管掌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却得不到对方哪怕一丝的反馈。 “再不会醒来了,再不会醒来了......” 这个事实,看懂容易,看透却难...... 眼泪已经流干,陆适庸将徐延的身子轻轻放平,又走到贺连城的尸身旁,跪在地上叩首三次。 饮马川上,尸横遍地。 老天似乎有意将悲惨与血腥淡去,夜里突来的风雨将染血的枯草及冰冷的尸身冲刷干净,如同大梦一场,让人觉得这三百人尚在深眠之中。 陆适庸将徐延与贺连城的尸身先后背到饮马川的一处溪水旁,不顾十指破烂,竟徒手挖出了两个深坑,将二人一一安葬。 一声惊雷,仿佛有人在天边催促悲苦的少年赶紧上路。 陆适庸拍了拍藏在胸口的那本武书,悲伤且自豪地告诉自己: 这里埋着自己的两位师父,他们侠肝义胆、武艺超群,两人两剑,便斩杀了三百多名兀儿赤。 这份胆魄与能力,可能是自己毕生都无法学来和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