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领导同事都很关心，问宋冯平情况，他含糊地说在等结果。进了办公室，宋冯平的心再次忐忑起来，万一是恶性肿瘤怎么办。突然浑身一紧，看来不是万一，潜意识告诉他基本可以确定，就等病理分析了。但又想，为什么这东西长在皮肤上，抹点药就好，没大碍。长在体内就是恶性病变呢？刚才那个做肠镜的大夫说太大了，处理不了，小的就随时处理了，大的切掉不就万事大吉了，还分什么恶性良性，不禁胡思乱想，打心里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管他呢，先去吃饭，中午同事和司机还喊他去打了会羽毛球，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体力一下子不行了。

    等待的时候有点煎熬，病理结果出来前宋冯平查了各种资料，想了各种结果，设计了各种预案，盘算了种种得失，反正是心绪不宁，那个纠结。事后才知道，就算他查再多资料，事先的了解也仅仅是不完整模糊的认识，不经过治疗，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病的厉害。一个领导劝他放宽心，说有问题早给你打电话了。宋冯平下意识地整理了办公室，那张住院证就在抽屉里，他把要紧的东西归置了下，看了看下周工作安排，把未办的事情列了个单子。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很多事情是突然明白的，很多改变也是突然的。每天下班急急忙忙回家，看地图行车路线，盘算着晚上吃什么。现在什么也不想了，觉得早晚都不再重要。宋冯平看了看外面，窗前的野狗好多天不见了，是不是被保安给弄走了，有的花儿也在衰败，物业工人正在给大树浇水。

    他楞在窗前，仿佛看到自己就像夕阳一样，渐行渐远。

    宋冯平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一路跌跌撞撞，等到他明白一些事情，想安静生活的时候，命运与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他出身一般家庭，父辈见识有限，不像有的同学，大学毕业就有人指导，甚至家人已经规划了今后的一切，自己只要按照蓝图设计，不用算准时机，不用殚精竭虑，不用躲坑踩雷，最后都会赢得想要的份额和市场。

    没有人为他铺设一条这样的道路，他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走向基本确定的未来。

    他大学毕业也在南方干过，换过两次工作，最终选择了在这个城市工作。进入机关后，他曾暗下决心，一切重新开始，断掉了以前所有的关系，全身心投入工作。就这样，他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十多年，甚至就在同一幢楼里坐了十多年年，从办公室到餐厅，可能是他这辈子走的最多的路了。他努力刻苦，熟悉业务，最初几年基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天不亮就来，天黑了才走，始终不敢懈怠，身边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工作已经成了习惯，而习惯又逐渐成了热爱，他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并没有觉得有多苦。

    他做事专业，又为人正直，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都接手过来，且没有任何怨言，深得大家的喜爱。他的努力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长期的辛苦付出赢得了同事的认可，也赢得了专业的名声。所以无论换哪个领导，都对他青眼有加，离不开他。他虽比较敏感，但属于反应慢一拍的人，也有点心高气傲，好多事情看的明白，却不会主动争取，有的利益近在眼前，却又懒得去做，这样的他，也只能慢慢的等机会。

    在熬了许多年之后，虽然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做到很高的职位，或者成名成家挣了很多钱，但他也熬到了今天的位置，在这座城市已实属不易。近几年来，随着年龄增加，他已经基本看清了前面的路，知道了人生的取舍，这么多年也对不住妻子和孩子，应该拿出更多时间补偿他们了。虽说身体充满活力，随着年龄增加也已经不如以前，从前连续加班也不会觉得累，睡一觉马上生龙活虎，现在连续熬夜就是黑眼圈，是改变自己的时候了。

    单位不远处是森林公园，环境优美，绿树成荫。宋冯平决定让身心安静下来，要像那些年龄大的同事一样，好好锻炼身体。虽然没有如计划的那样天天跑步，也经常在沿着河边快走，呼吸新鲜空气，偶尔去公园深处赏花，看野鸭略过水面和树顶发呆的苍鹭，感受大自然的清新馈赠。他饮食有节，还自创了一套集八段锦、瑜伽和武术动作为一体的健身cao，也偶尔到园内体育馆和同事打球，整个人状态好极了，走路轻快，充满活力，工作生活得心应手。

    准备了这么多，铺垫了这么多，都不及生活的一次闪失。

    下班的时候，他专门走五环转了一圈，所有的东西依旧，只是突然觉得亲切了很多。拥堵的路程，加塞的货车，随手向外扔东西的人，这些平时让人讨厌的东西，仿佛才是这个人世间应有的存在。连路边随风飘舞的树叶，和时而飞起的垃圾袋，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宋冯平心中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觉得来的太快，太不可思议。活到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大都做了，没完成的心愿似乎也难以完成了，那么多美好和苦难都是人生的一瞥，瞬间而逝，不留痕迹。他心中没有太多的不舍，人都有不可确定的明天，这一点宋冯平很清楚，也能接受。但是想到亲人，想到逐渐老去的父母，想到需要照顾的妻儿老小，想到自己有点荒唐的过往岁月，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有太多不舍和不甘，那种复杂的情感有点煎熬。向西望去，是他该回去的家，能清晰看到不断长高的中国尊，宋冯平没有从出口下路，也忘记了孩子在等他回家做饭。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宋冯平把收音机开大，电台正在播放经典怀旧歌曲，那一瞬间他心事触动，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泪流下来。

    回到家很晚了，孩子在房间玩手机，问宋冯平吃什么。宋冯平感到胸口隐隐发疼，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勉强做了个菜，眼泪和着油烟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擦了擦眼睛，平复下情绪，对在房间玩的孩子说，今天我累了，咱们就吃面条吧。孩子欢快地说，好啊。伴着孩子的回答，看着她愉悦的神情，宋冯平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孩子虽然大了，她的世界还是那么单纯，无忧无虑，放不进飘落的尘土。晚上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时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树影和月光，心中一阵悸动。宋冯平对生死看的没那么重，但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惊醒了两次，心中充满了恐惧。

    第二天上班，宋冯平准时来到办公室，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先给他的妹夫、内弟分别打了电话，隐约告诉他们要做个小手术，下意识地交代了一些事情，告诉他们替他照顾好家人。今年孩子就要到国外读书了，就要离开他去独立生活。他便和妻子商量，想着父母年纪逐渐大了，以后就住在家附近，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照顾的到，最终决定在单位附近买了个小房子，等装修好了，就时不时把两边老人接过来住一阵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两口子规划着幸福的未来，周末的时候，还偶尔和妻子回老家一起种种菜，收割粮食，放松下心情。现在看来这一切也用不着规划了，交代好以后的事情就好了。

    开完例行碰头会，大家都散了。他懒得起身，还坐在那里发呆。主管秘书工作的副局长正在门口向新来的研究生布置工作，大致是上级要来听取市里先进经验介绍，让他去写个典型发言提纲，配合有关部门准备些资料，下周上会研究。嘱咐他这个发言很重要，市委主要领导要亲自汇报，内容要生动写实，要出彩，当然也要实事求是。

    研究生看着要离开的副局长，愣在那里，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副局长看了他一眼，问还有事吗？研究生唯唯诺诺，但还是说了出来，局长怎么实事求是呢，好多工作还都没做，这该怎么写呀？

    局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都有了还用你写吗？

    秘书处处长出差了，宋冯平看到研究生唯唯诺诺的样子，也洞察了他心中的迷茫、不屑甚至和愤怒，他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自己。其实，他应该明白，单独承担写稿子虽然苦，但也是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这位同学，局长说的没错，材料都有了，还用你去写吗？

    一天浑浑噩噩过去，下班时间到了，宋冯平不想回家。他把办公室门关上，关闭了房间所有的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并没有点燃，安静地闻着这淡淡的烟草味，思绪却像一只点燃了的香烟，袅袅娜娜，四散开来。想想这个办公室的事情，他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这个办公室据他所知有过三任主人了，第一任是石主任，他是第一个在这办公室办公的人，也是第一个因腰椎盘突出而经常躺下的人，为了方便工作，他在办公室安了个硬板床，每当有下属或同事来汇报工作，或有人拜访的时候，经常看到他趴在床上在看稿子写报告。他带病坚持工作的敬业精神很快在大院传播开来，最后市高官都知道了，有一次还在小范围开会的时候关心地问过他，这似乎给他进行了合法背书，赢得了难得的人望，他又是个人精，方方面面处的都很好，提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得到了一个很好的位子。石主任升官后，张主任是第二个走进这间办公室的人，头两年他很正常，第三年开始，他的腰椎也开始不舒服，也像石主任一样趴在了床上，但没人见他去过医院。他网球打的也不错，有时还能陪领导玩两局，但输多赢少，最后也安排了个不错的地方。大家都说这个主任不好当，写稿子太辛苦了，谁来谁有病。宋冯平是第三任主任，他在当处长的时候，没有腰间盘和颈椎的毛病，不知是这房间仿人，还是年龄到了坐的太久，后来真的颈椎不好了。他应该是历届主任中真正颈椎不好的，有一年不得不经常去医院，不管如何，估计离派下去的时机也不远了，这时候他却病了。

    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几根白头发很扎眼，笑起来眼角皱纹初现，仿佛看到了已经开始的面目全非的人生进程。现在他要去看病，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不知谁会来坐这个位置，希望他别再犯颈椎不好的毛病。由于秘书处所在的大办公室在装修，他就主动提出让新来的几个人在他这里临时办公，刚才那位研究生也在其中，这位学生哥还不知道珍惜，心里估计全是愤怒和不公，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其实写稿子没有那么难，找准思路大势，领导意图，起好醒目标题，各种材料数据有条理的充实一下，就差不多了。写稿子千万不要问领导怎么写，也不要让领导列个提纲，他如果有想法会告诉你的。说白了，大多数时候领导也没啥思路，看了你的稿子才有自己的想法，有时看一遍有一遍的感觉，所以会让下面不停的改，磨合几遍稿子就出来了。

    写报告更多的是个博弈的过程，或者说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一定要让大家看到你是严肃认真的，熬夜加班了，尽心尽力了，至于结果如何，都不重要，反正是一篇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再说是领导挂名写的，组织了这么多人，开了无数的会，进行了多次调研，就是一个团结维护身边人的过程，谁能贸然否定这么多人这么多部门的工作，就是大老板也不会轻易否定，那不是让一大帮人不开心吗？

    这其中的微妙不可言传，记得上周领导议稿子的时候，一个部门领导找秘书班子的麻烦，不少人幸灾乐祸，想来就是前期工作没做好。所有的会议表面文章是要做足的，程序要严谨，准备要充分，铺垫要做到极致，如此这般都是为了好看，最大的意义就是开会认真研究了，甚至会议一直开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有的同志午饭都耽误了。这样的会议才有意义，至于这稿子提出来的一大推意见修改没有，起作用没有，那都是后话。多数稿子都是这样研究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