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筝【1】

    壹

    公元900年，唐，五月二十七日，爻城。

    夏纱坐在窗前发呆，霍星伏在书桌上似乎在睡觉。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瓦顶，又顺着瓦檐流入窗叶，山下白茫茫一片。

    夏纱有时看看街边小道，有时看看遥远的天空，闲暇的时间让她没有任何事做。不知为什么，最近随着天气的转变，内心深处总伴随着一阵莫名的难过，一种很平静的难过，悄无声息的情绪。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你会离开这里，对么？”夏纱借景发问。

    霍星惊起，环顾四周，头疼地扶着额头，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就走，也许就再也不走了。”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么？你在爻城的这些年里有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夏纱小心翼翼地问。她不太擅长说关心的话。

    “有时候开心是真的开心，有时候也会难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吧。”

    又是一个模糊的回答。

    “他们都说，霍星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无论对错，只要出现在追血令上的人，都会永远消失，”夏纱低着脑袋说，“可我认识的霍星是个温柔可靠的人，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但对朋友们都很照顾。我看不出来，哪一个是真实的你。”

    霍星看了一眼夏纱，释然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不否认我的过去。外界口中的和你眼中的，都是真实的我。在好朋友面前，我可以露出最放松的样子，像个傻子做出常人避而远之的傻事，说着漫无边际的天真幻想，放下所有的伪装去生活。而在陌生人的面前，我需要立起独当一面的，肩膀上可以担起任何事情的男人形象，那样的我是没有任何破绽的，没有人可以打倒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得尽力去做，去完善着陌生人眼中的我的形象。”

    “因为人们心中的神明是没有瑕疵的。”

    “只是大多数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实际上，他们也不在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更愿意相信他们表面上看到，从他人嘴里听到的。这也就造就了人们对我本身的认知上的偏差。”

    霍星顿了顿，点点头表示自己说完了。同时，他心底感到了些许如释负重的轻松。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孤独感确确实实把自己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当遇到倾诉的缺口时，话不经脑，全都说了出来。

    “那我看到的霍星是温柔可靠的！”夏纱开心地笑，觉得能得到霍星的认可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那当然了，我们是好朋友啊！”霍星大声地说。

    霍星，散仙，至今187岁，生于开元元年。十四年前任职花间关节度使，之后城破被俘，软禁在爻城境内的某处人迹罕至的大山里。

    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天庭座下的一位刺客。每当人间界有反抗天庭的人，天界无法轻易铲除时，就会派他出手。他的能力出众，出手的千次行动中没有一次失败，由此也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天庭首席刺客的宝座。

    今天，这是他在爻城居住的第十四个年头。又将近来时的那天，不同以往，这些天都是阴风怒号，大雨如注，黑压压的天空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担忧。

    夏纱几乎每天都会来到霍星居住的这块，被禁止外人入访的地方，与霍星聊上几句。其中也是因为霍星住的地方让她感到十分惬意，既没有烦人的仆人整日在一旁嘘寒问暖，也没有宫廷里那处处约束着自己自由的规矩。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饿了自己动手，可以去菜园里摘菜，但不可以耍着赖皮偷懒。在这里，霍星从不迁就她，爱闹可以，回家闹，这里不是她撒泼打诨的地方。

    从小住在宫廷里的夏纱，第一次感到有人把她平等看待。可偏偏霍星越是这样，夏纱就越喜欢往这里跑，以至于宫里的人都觉得两人有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午后，巳时。

    霍星把夏纱送到山下，就回了住处。作为战俘，在没有得到爻城高层许可的情况下，他不能离开这座山。

    “就是你这样软硬不吃的性格，才是策反夏纱的关键么？”

    院子走廊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悠闲地斟茶，在他面前的棋桌上放着茶具和几本翻开的书。

    “你想多了，我没有想过策反任何人，”霍星并没有在老人面前坐下，而是走到书房，揪出了两个“毛贼”。

    老人是当今爻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夜牙

    而另外两个是护城大将。比霍星还高出一头，行为举止总是和优雅沾边的男人叫洪渊；在另一边，是个长相魅惑，说话间的语气有种能勾人心魄的魔力，举止间流露着妩媚的女人叫云弥。当年救助敖绮罗的军医就是她了。

    霍星和洪渊还有灵罗的关系蛮不错的，私底下也是称兄道弟。

    “你是个聪明人。居然可以把爻城的历史概括得如此完整，要不我来举荐你来当史官好了……”夜牙抿了一口茶，忽然又惋惜地说，“就是可惜了一点，你写的东西在这个军阀混战的年代，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你要做当代史迁先生么？”

    霍星看了夜牙一眼，没有说话。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动作。

    “霍星小兄弟可是个好人，相比世俗，他更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写故事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至于写出这个，只要不外流就行。”洪渊拿起棋桌旁的书翻了几下说。

    “对啊，霍星写的故事可好看了，夏纱每天来这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霍星有没有写出新的故事。”云弥凑进来打了圆场。

    “我跟夜牙大人有几句话单独说说，二位可以先回避一下么？”霍星从袖口里拿出一枚钥匙，说，“工房桌面上的漆器我还没有完工，其他的东西也不要给我弄坏了，谢谢。”

    “可以。”

    抓过钥匙的瞬间，洪渊和灵罗同时被一阵黑雾裹住全身，消失在原地。

    两人对坐，霍星慢悠悠地倒掉茶壶中的茶叶，重新沏上一壶。

    “你这次来想要探讨些什么？”霍星整理着棋盘。

    “立国。”夜牙也不含糊，直接切入正题。

    “立国？”霍星震惊，小酌一口茶，咳了一声，说，“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况且，天庭这些年的动作可不小。这几年不是还兴起了一个叫天将晓的组织么？公然立国，这是在与天庭公然叫板，会引起天将晓的注意的。”

    夜牙警觉地抬眼打量霍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夜牙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笑起来说：“你与外界隔绝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现在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还保留着十三年前的看法。或许，你该出去走一走了。”

    “这个确实是事实，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的动作再大也不至于这么冲动。”霍星呼出一口鼻息，无奈。

    “爻城有两百多年的底蕴，至今，九州，除中原外，北境，南湘，百越，东海，实际上已经被爻城尽数掌控。”夜牙把一颗白棋下在了天元上，“至于你说的。天庭天君在换了人伊始，大兴清算，视人命如草芥，大谈宁错杀三千，不留放过一个。民不聊生，大失人心，此乃天时。而爻城于地理上，退可守山享万世太平，进可辐射九州全境，易守难攻，此乃地利。当今天下，无人不把九州一统天下的大愿寄托爻城，民心所向，此乃人和。”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便可成燎原之势，九州一统。”夜牙铿锵有力地说，“至于天将晓这个组织，他们的宗旨在于均衡二字，可却受制于天庭。说明什么？忠心上出了问题，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拿钥匙的始终是人。”

    “是这样没有错，但要知道。今天下三分——天为一家，佛为一家，妖为一家，而四海龙族也欲要参脚，只有冥府坐立中央，谁是螳螂谁是蝉，说不清楚。”霍星落子，“想要立国，这些因素不能不去考虑。”

    “我曾记得你说过构成世界运行的框架。”夜牙忽然说。

    “是的，”霍星顿了一下，“宇宙间，主要分为三界，天界、地仙界、人间界。而三界之中以人间界为本，衍生出虚幻的天界，以及虚实各半的地仙界，支撑其运行的是人心。有言：信则存，不信则无。而九州人口基数众多，这是天庭和佛家广收信徒的原因。信的人多了，所处天界的疆域也就随之扩大，就如同国家间相互吞并一样。”

    “这个理论和世俗认为的真理有很大的差别。”夜牙点了点头，说，“但在我研究之后，也发现了这个现象。所以，爻城走的就是这条路——国家半宗教化，创造一个真理之外的神明，达成君权神授。转移人们的信仰，聚拢人心的同时，削弱天庭那种无形的力量。”

    “君权神授的弊端你不是不知道吧？宗教政治化的国家是发展不起来的，宗教化意味着要锁住民智，民智不开意味着思想局限，不思进步，导致所有科学发展受阻，经济就无法增长。科学是发展的核心所在。”霍星有些惊讶。这样看来，自己写出有关爻城的历史，已经很大偏移了现如今的方向。

    “清楚，所以才是半宗教化。一来，信息是重要的知识来源。对内限制信息的流入，达到限制民众思想的效果，以得到忠心。二来，上层阶级只用妖而不用人类，对其输入先进的思想，以从事科学的发展。毕竟，这里明面上是人妖共存的社会，而实际上是一个妖怪横行的国度。”

    “嗯，”霍星有点被蒙在鼓里耍一般的感觉，“既然都知道，你来找我究竟要探讨什么？还是来嘲讽我这个野人的？”

    “非也，”夜牙赔罪一般地给霍星斟茶，“论国策是前菜，正菜刚好。”

    “说说，”霍星吹着杯子中的茶水。

    “你可曾听说天启？”夜牙立直了身子，朝霍星靠近，像是说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的小声。

    “天启？”霍星抬眼看了一下夜牙，而后回忆一般的看向别处。

    “我师傅曾跟我说过一些有关这方面的事，”霍星想了想，说，“所谓天启其实是一个存在的状态，通俗点也可以说是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并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星辰的移动而变换新的位置，但少数时候，天象异变时也会出现。”霍星顿了顿，继续说：“至于这个天启是什么作用，我记不太清楚，大致是连通现在和过去的媒介。总之不会是一件好事。”

    “据说，历史上有人按照某个时代遗留下的古籍，开启过那个状态，并且见到了传说中真正的神明，具体用的什么方法，还有详细过程，并没有相关这件事情的后续。有人说，开启过天门的人得到了神明的恩典，纯化了血统得道飞升；也有人说，他们成为了神明的祭品，连灵魂都被献祭。在我看来都是经过后人添油加醋的饭后闲谈，不能全信。然而关于天启的事情，正史里确实有文字记载，可只有寥寥几百字而已，最多证实存在过这件事情。不过野史里记载很多，可毕竟鱼龙混杂的，可信度并不高。”

    霍星自顾自地点头说：“再者，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并不排除整件事情都是人为捏造的。”

    夜牙赞同地说：“到底还是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聊天。”

    “客气，同洪渊说的，我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见的怪东西多了，多少也了解一些。”霍星对别人这样明着夸自己的话，总是感到莫名地别扭。他不喜欢这样。

    “透露一条消息给你，”夜牙敲了敲桌子，表示重点，“根据探子的情报，你的几个兄弟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开爻城的城门，找你来了。这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好消息，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要么你有联系外界的线人，透露了你没死的消息。又或者，天庭的探子已经打入了爻城的内部。这对于爻城来说，绝对不是想要的。”

    “如果有忧虑，那么请排除第一条，毕竟是“死人”，我一直都安分守己，遵守着规矩呢。至于天庭的探子，这个我无法回答，因为天庭的情报能力确实厉害，”霍星一听，笑着摇了摇头，说，“关于我兄弟嘛，如果你这么说，那就大概率是真的了。因为他们做事情总是不用脑子去做，莽得很。”

    “诶，”夜牙叹了一口气，看着霍星说，“有些人你处理不干净永远是个麻烦，有些人处理得太干净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可你们眼中的麻烦，却是敌人最想除掉的自己人。”

    霍星低头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锋的棋子，自嘲又无奈的笑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