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筝【2】
贰 “霍星,快一点儿!跑起来,让风筝高高地飞到天空上去!” 广袤的金黄色田野上,夏纱拉着线,高兴地欢呼着,时而看看霍星,时而看看在升空和下落之间徘徊的风筝。霍星抓着风筝近端的线,气喘吁吁地迈着腿。 很不幸,风还没到来,只能吹动草叶的微风不足以衬托风筝高高飞起。 “诶哟,我都说了……没有风,白费力气。呵……累了,毁灭吧,赶紧的……”霍星弯腰,双手压着膝盖,喘着气小声嘀咕,然后抬起头对夏纱大喊,“大哥,你自己玩吧!” 说完,他一溜烟跑回大树底下,狂喝了三大碗水,全然不顾夏纱在远处气着跺脚。一旁的女侍长看了看夏纱,又看了看霍星,脸上一副愁容,似乎在怨霍星抢了自己伺候夏纱的工作。 “你看她都气成这样了,不去哄哄?”身旁的一个男人说。 “不好意思,你才是她爹,要哄你哄,我可不惯着她。”霍星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听完霍星的话,男人一阵大笑。 男人兼具五十岁中年人和二十岁年轻人的特征,穿着藏青色的宽大胡服,却难以遮掩魁梧的身材,身为达官,他并没有显贵对行为举止那样严重的忌晦,反而洒脱得像一个叛逆的大男孩。但他又确实老了,眼睛深处堆满了光阴留下的痕迹。他叫做夏,是夏纱的父亲,也是爻城的城主,一个野心十足的明君。 大雨过后,天空放晴,闷在房间里许久的夏纱忽然嚷嚷着要放风筝,另一边的父亲也难得推迟掉繁忙的工作,出来陪女儿,而瘫在睡梦中的霍星即使百般不愿,也架不住夏纱指名道姓的邀请。毕竟,作为久住深山的俘虏,霍星很久没有闻到过山外的空气了。 “你师傅有联系过你……”夏忽然说出的话还没结束,就被霍星打断了话头。 “没有没有,不要再问啦!”霍星很不耐烦地把语速拉得很长,仿佛被夏的这个问题折磨了很多遍。 夏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说,你来到爻城,我们见过几次面了?” “除去抓我那天,加上今天,一共八次,”霍星想也没想,直接就说了出来,“八次里面,你每次都会问这个问题。” “有么?不好意思,不太记得了。”夏有些尴尬,然后沉默。 过了一会儿,霍星用余光扫了一下夏,忽然感到心里有些内疚。别人好心跟你说说话,就算心里很烦,那也不能,至少不应该去回以这样不礼貌的态度啊。 “喝一杯?”夏率先开口,让霍星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又是这样,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只不过,这一次是诚意的邀请。 霍星看着夏,会意地笑着,“正有此意。” 两人相互敬酒,一饮而尽。 “有一件事,我想,你会有兴趣。但相反的,你知道了又会很……”夏从侍女手中拿过一小册书,递给霍星,“有些事情,太过清楚了反而会对自己不太好。” 霍星看了一眼夏递来的东西。是一本用皮纸做成的卷宗,上面写着《花间关卷宗》的字样,书面的左下角标注着时间,从乾符四年到光启三年。 霍星看着那份卷宗,忽然愣了愣,继而点点头:“不胜感激。”说完,他伸手接过那本卷宗,塞进了袖口里。 “你不好奇么?我特意托人从天庭秘阁里拿出来,这本书的价值可是用命来作单位的。”夏话里有话。 “其实内容我大抵都知道了,暂且保留,日后会用得上。”霍星举杯敬酒,脸上流露出一丝释然。 夏回敬后轻轻地喝了一小口酒,幽幽地说:“一个人,花了百余年的时间尽心尽力的保护一个国家,然而,国家所记载的历史,关于他的经历只有最后短短十年,而这十年却只有寥寥几页文字。而关于这里的文字,不会觉得遗憾么?” “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会保留遗憾,所以我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 夏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认为世界上有神明存在么?” “有,”霍星缓缓地摇头,说,“也没有。” “怎么说?” “我认为,神明是由人们虚构出来的东西,是权力者的政治幌子。相反的,我也认为神明是存在的,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霍星分别指了指自己和夏,“然而这说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我是天庭的仙,你是人间的妖。二者拥有着超越普通人类无法企及的身质、咒术力量和近乎无穷的生命。对于人们来说,我们就是异类。我并不否认二者的观点,站在正反两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似乎都能解释得通。”霍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抛开世俗的观念,我们来重新理解一下世界。” “宇宙是由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共同构成的。简单理解就是,物质世界对应现实,就是我们处在的这个地方,精神领域对应的是灵魂的一个状态。原则上,二者互不干扰,也看不到彼此。但世界是多元的,既然存在,就必定是有联系的,只是联系的方法不为世人所知。反观,天界和地仙界是无法以物理性质对人间界进行直接干扰,只能够通过以精神为媒介,联系上人间的个体,对人间界进行。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处于精神领域的天界和地仙界,如今已经有了物质化的迹象,三者交融,密不可分。” “接着,妖是妖,怪是怪,仙是仙,神是神,等等,所有已知被规定的事物都可以被拆分,形成一种新的概念。比如:地仙界的神分为两种,一是海之主是龙族、山之主是土地公、河之主是洛神,流于表象的物质神;二是雪之主是北国青女,风之主是飞廉,象征气候的气象神。当然,尽管被称为神,但仍然受制于天界。而任何神明历来都不会是同一个,在他们死亡之后或者他们放弃自己的神格后,他们的意志会寄宿到新的继任者身上,从而诞生出新的神,同一时期只会存在一位意义上的继任者,妖魔鬼怪也不例外。” “你所说的神明,是宇宙中的至高神,是法则的代名词,是超越世间认知的存在。在我阅读过的古籍和见到过的事物中,还没有一个跟神沾边的词汇。”霍星咬了咬牙,说,“我选择保留意见。” “关于你说的世界,我、夜牙和涉及相关知识的学者,也多次开过这方面的会议,大多数人也选择站在你的角度。不得不说,你确实有过人之处。”夏赞许地点头,“我呢,对于神是否存在这件事,则力排所有异议,坚定地相信神是存在的,不接受反驳。” “愿闻其详。” “想知道那一天我为什么不杀你吗?”夏看向了霍星,“杀了你,我就能获得更多的支持,威望也会更高,甚至能够从中获取更多利益。可是,我还是没有这么做。” 霍星想了一会儿,说:“我是妖怪们共同的敌人诸葛亮,你是司马懿,异心的各藩镇是曹cao。你杀了我,作为反抗天界的先锋队,在曹cao们的眼里,你也就没有了多少价值。反观,留着我是留着一张底牌,当曹cao们和天庭表明战争的决心时,你会把我放出去,一是天庭和曹cao们都忌惮我,二是我知道花间关战败是天庭为了除掉我设的局后,我必然会与天庭作对,变相的拖延天庭的节奏,让你腾出手来铲除异己,达到两全其美的目的,对吧?” “对,也没有完全对。”夏点着头笑。 “嗯,是我背后的人?那几个莽夫?”霍星疑惑地说。 夏喝了一杯酒,摇了摇头。霍星想了一会儿,耸肩表示不知道。 “观秋妙。” “我师傅?”霍星挑了挑眉头,说,“你想学功夫可以问我,非要找我师父干什么?” 夏竖起食指摇了摇,说:“不,我对这门功夫不感兴趣,我想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霍星躺到了草地上,说,“她嘛,确实是个美人没有反驳的余地,除此之外,如果笨也能说为是优点的话,她也名副其实。我想不通你找她干什么。” “单纯说几句话。”夏顿了顿,又说,“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不清楚,也不感兴趣,”霍星无所谓地哼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坏……女人。”他吞着口水,呆呆地看着天空。 夏看不出来霍星在想些什么,但从霍星的神情里,他看到了浓重的郁闷。 两人也没继续讨论相关的话题,手中的杯盏在相互碰撞间代替着彼此的语言,就像男人之间的交流方式,你不说,但我知道,而我知道,但我不会去问。 在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时间真的会过得很慢,半天时间里足够做很多事情。期间,因为天气太热,夏纱跑来树下和夏下棋,霍星到河里抓了几只鲤鱼,在一旁架火做起了拿手招牌。饱餐一顿后,夏纱和霍星躺到草地上打盹,夏则是悄悄拿起风筝体验了一把儿时的快乐,没多久就被夏纱发现,跟着跑了出去,只留下霍星在原地发出猪一样快乐的哼哼。 昏沉了不知多久,霍星舒展身体渐渐醒来,云端刚好黄昏。 “夕阳为何穿透树枝?”一旁的夏忽然说。 霍星挣扎着坐起来,顺着夏的目光看去,远处的山上,太阳包裹着树枝,像是镶嵌在了树的身上。 “因为想照在归家人的心上。”霍星看着这一幕,喃喃地脱口而出。 夏扭头看着霍星,神情惊愕中带着不可思议。他心想:这是什么语言水平?这小子强啊! 夏咳嗽了两声,说,“立国大典的时间已经确定在七月三号了,到时候会邀请一些画师来纪念这个时刻。那么,你要来参加么?” “霍星!起风了!起风了!”夏纱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拉起霍星就往外跑去,“快来,快来!” “诶!你慢点!”霍星朝着夏说,“再说吧,还有那么多时间。”还没说完,他离夏已经有半百来米了。 “嘿!你慢点,手要断啦!”霍星扭头对夏纱说。 “你感受到风了么!”夏纱对着霍星大喊,声音清澈嘹亮。 夏纱高兴得欢呼雀跃,脚底生风,奋力奔跑在旷野之上。高兴的,她忘了娘亲说的,姑娘家家的,不可以大步奔跑,要矜持!高兴的,她忘了娘亲说的,姑娘家家的,不可以大喊大叫,要矜持!高兴的,她忘了娘亲说的,姑娘家家的,要藏住内心的喜悦,笑不露齿……她高兴的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风筝,就是要高高地飞到天上去呀!”夏纱说。 霍星看着夏纱长不大的样子,想不通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开心。 “噢……霍星,风筝线断了,”夏纱求助地望向霍星说,“怎么办?风筝要飞远了 了,那就放它走咯,这才是风筝存在的意义。”霍星安慰地对夏纱说。 “可那是你帮我做的,唯一的风筝了。”夏纱有些于心不忍。 “拿肯定是拿不回来了,”霍星抬头看了看风筝飞的高度,估摸着说,“但是可以跟着它一起前进啊,万一追得上呢?” 夏纱恍然大悟,回头朝着夏的方向大声说:“爹,我们追风筝去啦!”后者招了招手,表示没有问题。 盛夏的余温扑打在脸上,带着秋天的问候,夏纱拉着霍星的手,打心底希望风筝不要停下,哪怕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后方,夏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有种意识到自己老了的感觉,但妖怎么会衰老呢?他的岁数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多少岁了,只记得修行之前,有人烽火戏诸侯来着。但他的心终归老了,已经没有了往年的豪迈,取而代之的是被岁月捶打后的沉稳。 或许,他是时候退身幕后,把所有的事情交给后代去打理,悠悠地等待着油尽灯枯,安享晚年吧? “落花词起往生梦,万古长夜殊途归,”夏幽幽得吐出一句话,慢慢躺到了草地上,“在真理面前,谁又能停得下脚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