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草蛇灰线

    晚宴盛大而奢华，宴会大厅明如白昼，王子公主们盛装出席，首相府中的贵族们恭敬陪伴。仆人们来回穿梭，送上华贵餐盘中盛放的美味佳肴，后厨忙忙碌碌，最珍贵的食材依照客人的口味，料理得色香味俱全。

    老沃尔夫冈因身体不佳，仅仅在开宴时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几口煮得软烂的喷火地龙rou。他坚持和二王子聊了快一个小时，说的都是一些没啥营养的场面话。看起来是一片祥和，宾主尽欢。

    晚宴结束，大厅迅速被收拾开来，老首相宣布舞会开始，并观看了最尊贵的客人二王子殿下和王子夫人的开场舞，就回房休息了。老管家搀扶着他，原本高大的身躯看起来有一些佝偻削瘦。他们极为缓慢地一步一步离开，留下了身后满室生机勃勃的热闹。

    罗兰并没有参加晚宴，他身份不只是不够坐上餐桌，连传菜都嫌他不合时宜，怕他毛手毛脚闹出点儿事来。原本他觉得自己掌握了斟酒的诀窍，已经能够察言观色，知道如何根据老爷们的地位和状态，掌握给老爷们斟酒的时机和添加的量，还会再适当的时机插一两句话奉承一下，尽可能保持欢快的气氛。可是这个场合，还是老约翰亲自承担了这个工作。剩下来的工作也没有适合他的。慰问团里的护卫们倒是和他地位相当，可惜又都有职责在身，他都找不到人聊天。他只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身份的巨大变化，黑火的突然出现，都让他感觉到了十几年来从未承受过的沉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突然开了，老管家走进来。罗兰茫然地抬头看着爷爷，在火炬闪烁的光芒中，老管家脸上深刻的皱纹像在爬行一般。罗兰突然惊觉他比首相年龄更大，真的是非常老了。

    “爷爷，我看您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是啊，可能是非常大的事，”管家指了指宴会厅的方向，“来者不善呀！”

    罗兰虽然想起了王子的异样，但是也仅仅把这事儿归结于自己对皇室的不了解。经老管家的提示，罗兰想到，皇帝可能命不久矣。那二王子就会是新的皇帝，他看起来不太喜欢首相，加上首相恐怕也即将离开人世，新的宫廷格局可能会完全不一样。首相庄园即将失势，平静了很多年的德尔帝国，即将掀起波澜。

    然而，尽管都是滔天权势的碰撞，但这些风浪对处于小河沟里的鱼儿一般的罗兰来说，都实在太过遥远了！

    管家看着罗兰脸上的神色从平静到紧张，在最后恢复平静，暗暗叹了口气，也许罗兰还没觉察到自己命运的改变吧！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首相在书房等你。”老管家指了指门口，示意罗兰赶紧去。

    罗兰收拾了一下心情，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就赶紧过去了。

    进了书房，厚重的门把世界隔绝开来。

    老首相依然坐在书桌后的宽大椅子上，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和前几天一样，但明显精神更好。

    罗兰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了老人身边。他看着这张亲切又威严的脸，忽然觉得，忐忑的心安定了下来。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家看起来要失势了！你看出来了吗？二王子对我们家是不满的。或许不至于出现清洗，但是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罗兰想起二王子的金发，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来了。

    “你脸色突然看起来很不好，”首相说，“你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没，没什么，”罗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我今天看见二王子殿下头上的奇异金发的时候，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上的魔力都快沸腾了。”他不敢说出自己身负黑火的事，换了一个大家都容易接受的说法。

    老人沉默了一阵，说：“我有一个猜测。今天我也差不多，沉寂多年的斗气都快外放了。这不是他故意透露出来的威压能做到的。这应该是来自神灵的压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是哪位神灵，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不是我们信奉多年的火神。”

    “不，不是火神？！”罗兰想起火神像差点儿让自己沸腾的感觉，一直以为二王子带来的是火神的神威。没想到首相竟然说不是。

    “对，不是火神。”老人伸出手，指了指天，说，“我猜测这是一场神战，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进行了多久。但是我们现在知道它到了最后阶段，开始波及到普通凡人了。”

    老人解释道：“神战往往从千年以上的时间开始布局，慢慢渗透到宗教层面，一些虔诚的信徒可能会从神谕或者神术的细微改变中觉察出变化，甚至造成他们信仰的动摇或者改变，而绝大多数人是茫然无知的。就算神位上的神已经改变，他们还是照常生活和祈祷。一直到最后，神国的最终战争打响的时候，凡俗世界里才会突然开始出现宗教的碰撞。弱小的神灵可能忽然宗教就消失或者被并入别的宗教。强大的神灵之间的战争，可能就会掀起大规模战争，甚至是波及到整个世界的战争。”

    “火神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神灵之一，这次的战争既然波及到祂，那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无法躲避。”首相看了一眼罗兰，“可能你觉得你还很弱小，不会波及到你。但是实际上，这样的战争你也逃不掉，甚至会最先被除掉。毕竟，弱小是原罪呀！”

    “你必须变得强大起来！”首相不容置疑地说道，“安逸的生活浪费了你的天赋，可是你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训练了。我会让老约翰提前退休，他会安排人手训练你。等你回了弗伦，你就要赶紧开始做好你的准备。你能得到的帮助十分有限，更多的是你必须依靠你自己。”

    罗兰愣了半天神，脑子里反复飘过的，都是他梦中的神战场景。过了很久，他才又点儿苦涩地问：“我并不强大，天赋也一般，为什么您会帮助我？”

    老首相沉默了一阵，双眼灼灼得看着罗兰，“我不是预言师，但是老年人的智慧和曾经强大的力量让我感觉到一丝命运的启示，我家族的命运，甚至整个王国的命运，最后都要托付到最不起眼的你的身上了。”

    ……

    慰问团呆了三天就走了。从他们来一直到最后离去，罗兰都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没有跟王子有过什么正式的接触，多数时候就是站在人群中，作为迎送人员中的一员，表达自己的卑躬屈膝。

    紧接着罗兰就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首相庄园开始增加了新的风景线。久未训练的贵族子弟们和庄园守卫们一起开始了训练。

    每天随着太阳升起，穿着黑色定制训练服的队伍开始了一天的晨跑。从城堡大门口开始，跑过吊桥，绕河谷一周，最后从河里游泳过去，攀爬一段山壁，回到城堡门口。跑的速度并不快，但是距离是真长。第一天罗兰就几乎跟不上，法师孱弱的身体实在拉胯，年轻的身体资本也并未带来太多帮助。没跑多远，罗兰就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只能挣扎和喘息。嗓子眼里都是铁锈的味道，似乎随时都能喷出火来。魔力一点用都没有，罗兰掌握的十分有限的法术中，能帮上忙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蛮牛之力和身轻如燕两个法术持续时间太短，感觉几个呼吸过去就结束了，反而连魔力都快耗尽了。这下除了身体上的疲惫，连精神也都快耗尽了。罗兰想起梦中自己虬结的肌rou，他悄悄地用黑火在体内运转一周，没想到这还真管用，疲劳迅速消失，他又能跟上队伍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到达了城堡大门。等他缓过来去食堂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完了在休息了，留给他的只有冷硬的面包了。

    等罗兰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大家已经休息完毕开始新一轮集结了。上午是格斗时间，不论是战士还是法师都必须参加。法师是否能在敌人近身的时候抵挡一下以给自己留出施法时间，或者是法力耗尽后能否多一丝活命的机会，甚至是法师之间法力耗尽之后的rou搏，都全靠格斗训练了。第一次徒手格斗，还没到对抗训练，罗兰就累得把早饭吐了出来，引来了大家的围观。“果然法师的身体不行呀！”大家议论纷纷。罗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是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第二天起，他就知道早餐不能吃那么多了。再过几天，他就越发适应了，连续多日的晨跑也逐渐显现出效果，他的体力分配也开始逐渐有点儿感觉了。大家纷纷赞叹，觉得罗兰的天赋还不知道如何，但意志力是真不错，也就不再嘲笑他了。到了一个月以后，

    午饭后是战士们的休息时间，但法师们开始进行魔法训练了。罗兰还得继续参加。在魔法学院他学习了很多魔法的原理，基础十分扎实，可以说是学院派。但和庄园里完全讲求实用的思路不一样。这里的低阶魔法师较多，如何把他们非常有限的魔力合理分配，法术如何选择和搭配，从而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需要反复地训练。罗兰往往在几个小火球发出以后，就耗尽法力，只能在旁边认真揣摩了。而同样是法力低微，这里有不少法师都能把罗兰轻易放倒。所以很多时候，罗兰是一脸焦糊地躺在一边观看其他人的训练。这种以实战训练为主、注重战后讲解分析的培养方式，让罗兰飞快地成长起来。

    晚饭前是一天中最后一轮力量训练，短短一个小时，所有人就都会练到精疲力尽。罗兰发现，在训练中尽量不使用黑火，而在训练完成后，回到房间，用黑火在全身运行一遍，黑火就似乎进入到了全身的肌rou当中。每次运行完，回到胸口的火焰都会小一些，也会变得淡好多。这样不但能平息酸痛，还能更快速地增长力量。等到了第二天，黑火又回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和颜色，甚至还能变得强那么一点点，似乎它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

    每天午餐或者晚餐前，他都会赶往书房，去陪首相聊一会儿天，听他讲讲大陆上的奇闻逸事，有时候罗兰也会分享一些自己的心得体会。大陆十分宽广，据说海外还有很多的岛屿，其中有一些岛屿的面积非常大。甚至听说无尽海的对面，还有另外的一片大陆，面积和这边差不多，但是一直没有官方的证实，只在一些野史和传说中有相关的信息。有的说那里有各种闻所未闻的种族，也有的说和这边其实一样，都是人类为主。

    了解了罗兰的训练状况后，首相特意吩咐管家，带罗兰到武器库中去找一把趁手的武器。武器库非常大，有各种各样的武器，包括战士的刀剑盾牌等，也有不少法师的法杖。罗兰十分想要一把梦中的双手斧，但是找了一圈下来，根本没有合适的，而以罗兰现在的体力，即使有这么一把斧子，他也根本拿不动。最后他找到了一根法杖，材质十分特别，看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比黑铁更坚硬一些，也更沉重一些。笔直的杖身手感特别好，非常适合作为一把武器挥舞。罗兰觉得它还可以改造一下用来做双手斧柄。

    银色的杖身上面布满了奇妙的花纹，看起来是一个奇妙繁复的法阵。作为法杖，它能够给火系魔法提供高达四分之一的魔法效果增强。此外的功能，罗兰只知道其中一些简单的，包括减重、自修复，以及缓慢地从环境中汲取魔力，用以补充主人的法力。但罗兰不太清楚是不是全部，因为这个阵法太复杂。而仔细分辨，又会发现几乎每一条纹理都由更加细小的符文组成，甚至在一些粗看起来没有花纹的地方还有不易觉察的暗纹。以罗兰粗浅的阵法知识，大部分都看不懂。他唯一知道的是，减重和自修复阵法根本不会这么复杂。

    杖头是一颗金红色的宝石，有鸡蛋大小，形状不太规则，晃眼看去，就像一团火焰在燃烧，又像是有血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这应该是一种火魔法石，但是和罗兰见过的魔法石都不一样。它对火系魔法具有很强的增幅作用，甚至在罗兰不用法力时，储存的魔力还能支持发出三个火球术来。法杖非常有质感，非常适合当近战武器使用。

    这支法杖还有一个独特的功能，就是按压宝石下面的一个机关，同时注入魔力，它就可以迅速缩小到匕首大小，重量也会随之减轻，十分方便悬挂到腰间。

    “这根法杖是当年我们在与高地公国的战争中从一个萨满那里缴获的，功能不太适合绝大部分的魔法师，所以就一直都没有用上。”老管家对孙子解释了一下，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疑问，“你拿它怎么用呢？”

    罗兰骄傲地说：“我可以用它打闷棍！”

    首相忙的时候，罗兰也不放松自己，他会到城堡的图书馆里学习，其实是他非常想知道自己黑火的来源。终于有一天，他在一本老旧的书中查到了暗夜女神教中的圣火是黑色的。这个教派十分古老，信众曾经特别多，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沉寂了，现在仍然有信众，但是都是浅信徒，连教会组织和教堂都已经找不到了。罗兰不管是不是牵强，反正从此后就认定自己是暗夜女神的神选骑士了。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刚刚步入青年的男孩儿生长得飞快，他在这段时间里，不但长高了几公分，也锻炼出了浑身的肌rou。现在的罗兰差不多有一米八五，高强度的训练让他的肩膀逐渐宽阔厚实，已经更像一个成人了。站在人群中，他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他的晨跑已经不再是问题，甚至可以背负起超过自身重量的装备，跟着队伍跑完全程不掉队。这让一起训练的战士们都十分惊讶，尤其是首相的几个孙子。他们身负沃尔夫冈家族战士的血脉，天生的力量就远超常人，他们也承认罗兰的血脉力量毫不逊色。对抗格斗他也能打得像模像样，至少很难被轻易击倒了。进步最大的自然是魔法，虽然魔力的增长十分缓慢，但是他已经能接近完美地调配自己的法力，在模拟战斗中发挥出最好的效果来。加上他的格斗能力，同级的战士或者法师都不再是他的对手了。

    “你该走了。我没有什么能再帮助你的了，甚至连你想要的武器都不能满足。离开了这里以后，你就要开始自立了。我们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直接的帮助，甚至沃尔夫冈家族会在一定程度上疏远你。”首相拉着罗兰的手说，“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加油，孩子！”

    “我让老约翰准备了一些东西给你。千万别忘了，你要努力变得更强，不断变强。这是你的宿命。”

    罗兰什么也说不出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老首相，感觉到老沃尔夫冈略已经越发孱弱，背上全是嶙峋的骨头，整个身体似乎空了一般变得很轻。

    他无声地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