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卢象升逼问目的
尽管左公人家是把她当做尊贵的客人看待,但是她还是有点刻板印象。 人们对明代士大夫有点刻板印象,比如吃饭要先吟诗作对,做不出来就不能吃;比如拿女人小鞋盛酒喝之类。 脑补的场景有点点让人寒毛倒竖。刚想着回绝,就听着左公在那里反客为主,指使着仆人去请宾客: “快去,去把卢公请过来,这次就说,就说他一直念叨着的正主到了,哈哈。” 左应选心情很好,还不忘背地嘲笑卢象升一番。他整了整长长的回肘的长袖,笑道,“建斗是左请也不来、右请也不来,我看他这次来不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和宁瞬间明了,怪不得左县尊这么积极热心底攒饭局呢,敢情他是借着林小姐的名头攀附卢建斗啊。 要知道这次卢象升升任右参政兼副使,外出整顿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兵备,前途光明,炽手可热。也是,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会放过巴结一位官运亨通的进士机会? 林和宁顿时哭笑不得,暗自摇头,这个世道人人都是七巧玲珑心,就她一个人傻乎乎的。 不过,能够再次见到卢象升也是不错。至少他现在深得圣心,朱同学还赏赐他御马,还让他着手组建日后赫赫有名的天雄军。嗯,这个节点,她也确实需要去走动走动,让卢象升帮她一把。 正在一干人在花厅里喝茶聊天时,孙占奎出来,他没有傻乎乎地跑去打杂,而是找来门子,交代一应事项,催促其赶紧去办。 那个俊俏的门子满脸不高兴,这哪来的军汉,竟然反客为主了,凭什么使唤他? 孙占奎属于前恭后倨,他进来后算是看清楚了,这人实际上是主人家养的小东西,属实人人可欺的那种。他不想离开林小姐,于是朝那孩子屁股上踹了一脚:“快去,不然我让你家主人把你发卖到帘子胡同去。” 那后生最怕的就是这个,娇俏地一嗔,扭着腰赶紧去致美斋张罗了。 话说林和宁之前的工作就是跑业务,饭局酒宴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商业上的往来练就她半斤白酒的酒量,但是一般情况她不会随便跟人喝酒。 喝多少并不是本事,喝完之后还能把单子签回来才是本事。 所以,当她穿过精美优雅的游廊花园,来到一处雕栏画栋的精舍,看着一屋子整齐划一的娇美侍从,瞬间有种进入高档那个会所的错觉。 这个左应选不过是一个举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啊? 饭局真正的主角,卢建斗大人,头戴小冠,笼着纱巾,身着最普通的青色道袍,苍白的脸色凝着严肃的神情。他穿得很闲适、身处的环境也很闲适,但是却给人一种沉默的荆条,又刺儿又干枯,缩成一团,狗都无从下嘴的感觉。 左应选没有瞎着眼睛乱请人、乱组饭局,在场的人数极少,只有寥寥几个最亲近的友人。他端着酒樽主持道:“可惜孙督师远在山海关,无法请他赏脸,不然今天可算是佳话一桩了。” 可吹牛吧你,孙承宗就算在京城也不会来赏你的脸。 但是大家都维持着商业上的微笑,没有拆穿左的牛皮,维持场面话这样子。 等着左公在那里牛皮吹完了,也主持完了,大家竹叶青也喝了三巡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卢象升突然开口问道:“某从刘总兵那里得知,你一直想要来京城。如今你已经来了,不知你,哦,或者说,贵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上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林和宁知道这是决定她能不能顺利在京城落脚的关键点,她要开始她的表演了。于是拱手行礼之后,正色道:“林某为海外人士,此次前来,自然是朝觐天朝的,如果能得见天颜,自然是再好不过。” “什么?你想要朝觐陛下?”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番国女子大言不惭地提出要朝觐他们的皇帝,太过无礼了,拖出去斩了! 不过……细细一想,好像又没有太大的问题,万邦来朝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海外有多少国家谁知道呢? “你不远万里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朝觐天朝?”卢象升的语气有点冷冰冰了,这句话问得有点像是质疑了。 “啊……是的,我是来献上贡品的。” 在座的诸位尽管是愚昧落后社会的儒家士大夫,但是都不是任人忽悠的三岁孩童。 如果说在永乐年间上赶着来朝贡,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信度,如今大明朝都风雨飘摇,像一座随时散架的破房子来,还说这一套就有点可笑了。 国朝的朝贡制度一直深受抨击,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气度,人家随便“朝贡”点什么土特产,朝廷就要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回赐回去。曾经出现过有人专门冒充外国使者,前来骗赏赐的“生意”,印鉴、堪合、旗帜这些都成了一条龙制作产业了。 古往今来,钻政策漏洞的大有人在。 众人看林小姐的目光有点变化,不了解的人开始觉得这个女子是个大骗子、大忽悠。 但是左应选和卢建斗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大骗子、大忽悠绝对不会上战场。 “林小姐乃他国之人,不当以寻常女子看待。”毕竟是他请来的客人,左应选作为东道主,立即出声和稀泥。 不过林和宁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她保持着优雅而神秘的微笑,淡定地看向卢建斗。 卢建斗整个人缩在圈椅里,微微挪动了一下,抬起手腕,按了按太阳xue,重新又把手缩回去:“恕在下冒昧,兰芳国应该是一个……大国,为何不见其他使者呢?只派了你一个人前来吗?” 正常情况下,使者团才是合理的配置,哪里有像她这种,单枪匹马来出使大明的?而且还是一个女人,简直是儿戏到了极点。 其实卢建斗开始隐隐怀疑她最开始说的话了,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说她来自400年后。尽管卢建斗还是觉得很荒诞,但是似乎又没有其它的办法来解释。 “其实,只要确定我没有恶意不就好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林和宁其实经不起盘问的,她只能用这种话来回绝一切探询。 如果不是她在战场上表现得十分英勇,卢象升肯定早就把她轰出去了。 然而,卢象升没有这样做。他站起来,淡淡地说:“林小姐,借一步说话。” 饭厅外面是一座小型的花园,布置有小小的池塘和假山,旁边还修了一座精致小巧的凉亭。 两人来到凉亭坐下,众人只见他们分坐凉亭之内,叽叽咕咕地说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左应选招呼众人重新坐下:“好了好了,我们继续喝、继续喝。” “现在可以说了吗?你,以及兰芳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林和宁从怀里拿出一小卷资料,这是她带在身上的部分明史,她双手递给卢象升说:“这是关于天下形势的一份推衍,以及天下的实际情况,事关天下苍生,希望卢公能够进献给陛下,让他早做打算。” 谁曾料想卢象升根本没有接她的材料,而是叫来自己的仆从,取来一份文书。他把文书交给林和宁,让其自行阅读。 林和宁满头问号,接过那份文书一看,才知道自己天真了。 其实那是一份报捷题本,上面主要内容是讲述了昌黎之战的过程,罗列了有功之人,以及战功的认领。 仔细看功劳名单,林和宁这样一个外行中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对劲。 长长的战功名单上,打头的全部是什么总督、总兵,甚至还有太监,一直翻到最后面,才看到卢象升和左应选的名字。至于她林和宁的名字,直接就被抹杀了。 他们奋勇杀敌的功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人分走了。 “啊,太过分了!”林和宁尽管不在意记功,但是她知道一个建虏脑袋值二十两银子,相当于她至少有两千两银子被人给瓜分,这个财货的损失还真令人心疼啊。 哦,问题的关键不在这,而是在于,卢建斗告诉她,她胆敢往陛下面前送什么关于天下形势真相的资料,她就等着被三刀六洞死无葬生之地吧。 总算是切身感受到了一回明末的政治黑暗,林和宁总算收起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天真想法,开始踏踏实实地思考怎么混下去,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卢象升不吭一声,慢条斯理地收好文书。这才抬起眼皮说:“我不想让锦衣卫来问你,所以,才换成我来问你:你说吧,你到底什么目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使一点儿力气。 但是落在林和宁的耳中,仿佛炸雷一般。 锦衣卫! 她竟然忽略了。 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特殊机构,还有东厂番子,他们可不会对一个外国女人讲什么大道理。 当然,在正面对抗下,任何人都打不过她,问题是,她杀了锦衣卫又如何呢?然后就去投奔高迎祥吗?(虽然理论上说不是不可以) 体制内的规则,不得不遵守;她的异常程度,已经引起了特务机构的注意。那么,卢象升是要保她,是真正的发自内心要保她,要她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如果我说,我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建虏肆虐,山河破碎,我才出手的,你相信吗?” “如果我说,我不忍心看到后面……后面的结局是……” 卢象升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林和宁的眼睛。 “后面的结局是什么?” 林和宁闭了闭眼,轻轻地吐出三个字: “亡天下。” 这时,卢象升的眼神变了,仿佛聚集了太多的悲怆,又隐藏着浓烈的不甘。除了坐在战马上,他一直都像是一截脱水的枯槁,由内自外散发着忧郁气息,好似时刻都在抗拒着这个世界的侵蚀。而林和宁分明看见,在这苍白恹恹的皮囊之下,分明跳跃着愤恨怨怼的火苗,充满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你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