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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十章 吾虽为男儿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过去了七年。

    静安十五年,仲夏的某日午后,栖凤县,招婿坊。

    还是那处教殿,还是那片青砖铺就的广场。

    不同的是,那块石碑前搭出个半人多高的台子,台上一个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口若悬河。近百人以那个台子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圆,跟看戏似的。

    说起这白色麻袍,最早是民间披麻戴孝服丧时才穿的。品教立教之初,正值华族危亡之际,最早的教众都披麻明志,意为永记那些为国牺牲的英灵。这个习惯便一直延续了下来,除了教士们常穿,民间在服丧之时也依然会穿。

    此时广场上自然不是在办丧事,而是一个新来的麻衣教士正在传教,这也是太阳宗教士的日常功课。

    所谓传教,其实跟说书先生差不多,把教义道理融入圣人事迹之中,反反复复地讲从圣人得大道入世,一直到大焱立国的故事。

    毕竟教义《品经》早就印成书册,信徒几乎人手一本了,有不懂的地方,也能随时来这教殿中找教士求解。

    而像这种广场上传教所面对的,其实就两类人,一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二就是那些闲来无聊、爱凑热闹的。栖凤县学风渐盛,这几年又愈发富庶,倒是以第二类人居多。

    石英杰和步远、简宁儿就属于这第二类人。今日武堂放假,步远一撺掇,英杰和宁儿就逃了县学。他们到的晚了些,也不知步远从哪顺来一条长凳,三人站上去,反倒比前面的人群高出一头。

    宁儿似是怕站不稳,牢牢挽着石英杰的胳膊。

    步远在石英杰另外一边,瞟了一眼小脸微红的宁儿,抿着嘴忍笑,故意搭上英杰的肩膀,没话找话说道:“嘿,英杰也借我一条膀子靠靠,这个先生忒能侃,小爷我站得腿都酸了。”

    英杰转过脸瞪了他一眼,把粗壮沉重的胳膊推开,没好气道:“拿开拿开,还不是你拽我们来的,好意思说累。”

    “宁儿可以小鸟依人,就不许我也撒个娇,当男的有什么好,不公平啊不公平。”

    步远边逗嘴,边讪讪地放下胳膊背在身后。那边宁儿一低头,小脸更红了,悄悄松了松手,却听英杰小声道,“别理那无赖,你抓紧了小心别掉下去。”

    “嗯。”宁儿轻轻应了一声,乖巧得不像话。

    步远假装伸懒腰,身子后仰冲她扮了个鬼脸,她也后仰身子还了步远一个。英杰却听得入神,丝毫没察觉这两人的小动作。

    那麻衣教士没准入圣职前真是个说书匠,见今日围着的男女老少有近百人,可来了劲头,说到关键处,时而捂心跺脚,时而振臂挥拳,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犹如亲历。引得围观人众就像头一回听这些故事似的,跟着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喝彩。

    这会儿正说到南垚朝廷恬不知耻,勾结金帐国围剿圣教,圣人未卜先知,带着教众钻山渡江,七退七进,以千余教众拖得几万敌人晕头转向。后来四圣仆齐齐出手,郑垒在万枫林布下大阵,周红棉以林中草木为兵、乱敌军心,吴烟海和王错联手在乱军之中斩下了金帐国驸马巴特尔的人头。

    正说到关键处,那麻衣教士停下来喝水卖个关子,广场上众人也屏着呼吸等待下文。

    石英杰突然自言自语道:“没道理啊,没道理……”

    不留神声音大了些,就像石头扑通一下丢进了湖面,那教士一口水没咽顺,呛得连连咳嗽。场上男女老幼也是齐刷刷地扭头朝他们三个看过来。

    简宁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往英杰身后躲,可长凳太窄,只得低着头看自己脚尖。步远扭头左看看右看看,装着在找是谁说话。

    英杰却似还在沉思,又嘀咕了一句,“说不通啊……”

    步远也装不下去了,做了一圈揖道,“诸位乡亲勿怪啊,我这兄弟时常发痴犯浑的,嘿嘿,打扰了打扰了。”

    那教士止住咳嗽抬眼一瞧,见是两男一女,都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穿着短褂,另两个则是县学里的学子打扮。

    让他眼前一亮的却是中间那位少年。

    束腰高系、玉树临风,墨色的交叉衿领衬着雪白的修长脖颈。那蹙眉思索的神情让本就清秀绝伦的面容更显俊美,就连男人见了也不免要发一下呆,场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更是一回头脖子都僵住了。

    教士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拿出答疑解惑的耐心口吻道:

    “这位小公子觉得哪里不妥?老夫方才所说除了史实便是教义,史实自有记载当无争议,那便是教义不明了?不妨说出来,我教向来只寻真理不避辩驳,若老夫能帮小公子通明教义,与我也是积攒功德嘛。”

    英杰也不含糊,大方行了一晚辈礼,道:“晚生石英杰,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莫怪。确是有些许疑惑,敢问先生,当时随圣人以寡胜多的千余教中精英,除了当今太阴宗主周红棉外,可还有其他女子?”

    他声音清脆明朗、不卑不亢,举止说话间,已有谦谦君子风度。

    教士想不到会有此一问,愣了愣答道:“当时颇多江湖儿女入教,虽未有详细记载,但其中应当是有不少巾帼吧。小公子想问什么?”

    英杰又接着问道:“品教乃我大焱国教,家父也曾是教会义军出身,敢问,教义和国法若有相悖,我辈该当如何自处?”

    教士想也不想,傲然答道:“若有相悖,国法、教义其一必然有误,当然是辨清孰对孰错,错则改之。”

    “那,教义从那时到今日,可有什么大更改吗?”

    “细微处修正倒是有的,大的更改肯定没有,小公子究竟要问什么啊?”

    教士被问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那谆谆善诱的耐心劲儿也有点把不住了。

    “晚生正是由此而生不解,还望先生解惑。依当时那境况,要随圣人杀个七进七出,不会功夫定是不行的。周宗主身为女子,更是有通天本事,不弱于吴、郑、王其他三位。可见,女子在武道一事并不输男儿。教义有云‘天道公允,人亦不分高下’,又有云‘卫大道、守疆土、护亲族,人人皆有其责’。故我大焱一扫前朝扬文抑武的颓靡风气,以武立国,多少儿女抛洒热血,才有了我等享受今日太平。”

    顿了顿,英杰一拳砸在掌心道:

    “怎么静安初始便立国法规定,女子能习文章、舞乐、书画各艺,却独独不能习武呢?吾虽为男儿,却也替如今只能寻求他人保护的女子们不平。这岂不是与教义有悖、与天理相左吗?”

    身旁的简宁儿看着他侃侃而谈,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似蒙上了一层醉意。

    英杰这一番诘问引来广场上一片窃窃低语,听上去,似乎确有些不公啊。

    其实,当初这条国法刚提出之时,反倒是觉得对女子该多加约束的声音更多一些。

    所争论的也都是女子到底该不该抛头露面,能不能与男子同窗读书之类的。当时,好些上了年纪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嚷嚷“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毕竟千年来,都是男尊女卑过来的,女子三从四德、清守深闺的思想根深蒂固。只因以周红棉为首的教会力量压着,才将世俗争论平息。

    另一方面,身为女子生在大焱朝,除了不得习武、从军之外,其他几乎和男子同等,可以说是自古以来少有的开明自由。于是,男人们不会反对,女人们懒得反对,十几年下来,所有人渐渐都觉得女子不得习武这条国法是理所当然,没谁会想到较这个真。

    可现在,石英杰偏偏就较真起来。

    麻衣教士打起精神,小心应对道:

    “小公子胸襟高广,有名士之风啊。只不过,知其然,还得知其所以然。教义所说人人皆有其责,说得是天道无私,不分种姓男女的道理。这的确不曾更改。然而,道理和规矩可不等同。彼时我中原危如累卵,内忧外患,若不人人奋起抗争,怕要亡族灭种了,当然是多一人便多一分力量。如今,我大焱气吞万里山河、圣教亿万信众齐心,时移势易,太平年间当然又要有太平年间的生存之道。”

    教士越说越是自信,捋一捋胡须,又接着道:

    “教义也有云,‘天道分阴阳,阴阳相辅而中和,方得长久’。这阴阳之理中,男子为阳,天生孔武;女子为阴,天性柔韧。此亦是自然之理。就拿习武这件事说,男子习武,会令阳气更足,子孙福更旺;可女子习武练气,十年八载不能有歇,一旦打通了冲脉,更绝了月事,再不能生育了。由此可见阴阳不同,男女有别。”

    这教士当真辩才无碍,口若悬河继续道:

    “这条女子不得习武的国法,既不违天道阴阳之理,又能于太平盛世保我华族一脉繁衍昌盛,其三嘛,若求自强,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若得其法,皆可养气通神,武功练得再高,与一些有大神通的人也不能相提并论,既然如此,女子又何必非要吃苦练武呢?”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英杰环视一圈,轻叹了一声。

    “唉……若以大师所说之因由,那还是不公。需要女子习武时便鼓励,不需要时便禁止,俗话说,端起碗吃饭,放下筷骂娘。所谓对错,只在对家族利多还是弊多。如今革除了旧制,宗族之势虽微,可这亿万华族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宗族呢?”

    见那麻衣教士像是陷入了沉思,英杰自己也觉无趣,朝着教士又是一揖,悻悻然跳下长凳,拂袖而去。

    宁儿和步远也忙跟在他身后去了,那麻衣教士被石英杰最后一番话说得发起呆来,也没出言拦阻。待他醒过神,正看见人群散去,方才那三人所在的地方已无人影,只留下一条长凳。

    此时散去的人潮仍在乱哄哄的争论着方才的话题,支持那少年和自己两方的声音似乎不相伯仲。

    “那小哥人长得俊,说得也在理。凭什么不让咱们女人学功夫,还不是怕男的在家不能吹胡子瞪眼、摆老爷们做派?”

    一个扎着青花头巾的妇人挎着菜蓝子,跟身旁的姐妹故意大声说道,那神气的样子,倒像是对身周所有的老爷们喊话。

    “李家婶子,得了吧,别人说这话还行,你说可就没人信了啊。就是不学功夫,你一瞪眼,李叔他敢上炕吗?你看上那小哥俊俏才是真的吧。”一人起哄道。

    身边相熟的人跟着哄笑,还有人帮腔,“对对,还是人家先生说的好,如今这年景,还是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们去学功夫吧。女人嘛,嫁个好人家,多生些大胖小子,把大胖小子们都养大了,再都去学功夫。到时候咱们华族男儿亿万,又一个顶十个,看以后谁还敢跟咱起刺儿。”

    麻衣教士看着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所谓真理,当由人去越辩越明,虽然市井之间话说的粗糙,但此间民众不盲信盲从,连个少年都有如此胆魄,真不枉圣人教化了。

    他正慨然时,忽见方才三人中那个高壮少年鬼鬼祟祟地跑回来,抄起长凳又再溜走。不禁哑然失笑,笑罢也是哼着小曲儿一甩衣袖而去。

    【第一卷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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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石英杰三人离去,看台另一侧,也有三个县学学子打扮的少年。

    居中那少年样貌也颇清俊,只是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怒意。他身旁两个少年似唯他马首是瞻,只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言。

    片刻后,那清俊少年摸了摸眉毛,嘴角扬起一抹坏笑,挥了挥手。

    “随我来,且叫那个小白脸知道,风头不是随便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