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势】与【场】
听见对方开口说话,陆偷眼看着「人偶师」。 银发男人穿着件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根乌木镶银的手杖。 注意到少年的视线,「人偶师」抬起头来。 站在死神身边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出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有着一红一黑异色的眼睛,眼下淡淡的黑眼圈,漠然地看着陆,浑身都透着种和「死神」类似的阴森氛围。 那种独树一帜的阴森感,以及常年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气质,令人联想起在潮湿的泥土里潜伏的毒蛇。 “你想和我谈可以啊,”「人偶师」的声音也冷冷的,“萨德家这个东西不能呆在这里。” 闻言陆意识到对方说的是L,往她那边看了看。 女孩子的脸铁青着,被对方说是“东西”显然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但碍于这男人浑身透着强者的气氛,加上赫麦尔似乎也有些忌惮眼前这一男一女,并不好发作。 赫麦尔也愣了愣。 “L?她是我的部下,不会泄密什么的……” 「人偶师」冷哼一声。 “泄不泄密都不关我事。我只是很讨厌「医生」(那个叫格雷的灰色外星生物)做出来的东西。” 听着对方吐槽格雷,陆有种“自己至此竟然算是见完了目前全宇宙当代最强的两个人体改造医生”的实感。 高人大都有些怪脾气,幽鬼听见这个犟驴子一样的家伙又和格雷杠上了,抿着嘴微微笑。 陆看着老师笑,有些恍神。 “那就麻烦你和玛门在这里等候了。” 赫麦尔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对着L和玛门吩咐道。 “陆呢?” “这个小鬼呢?” 两个被留下的盯着陆,异口同声地问。 “陆……算是利益相关人士吧。” 赫麦尔摸着下巴,看了看幽鬼,非常含糊地总结道。 为了以示公平,见赫麦尔没带着部下,幽鬼也示意无常和梅西尼自己出去转转。 陆看着梅西尼从墙上像被粘在墙上的解压球一样被无常抠下来,心想有时候多余的脂肪可能还真的可以抗震和救命吧——如果不是屠夫满身的rou,估计刚刚那么重的一击正常人都全身粉碎性骨折了,哪里还能这么没事儿人一样下地走。 幽鬼和「人偶师」带着魔王一众穿过冷藏室和充满了「醉生」的休息舱,陆在赫麦尔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后倒也顾不着避嫌了,走上去和老师并肩而行。 “老师……” 他开口前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里隐隐对自己引狼入室有些歉意,但也很清楚即使知道这一切,回到一小时前这样的结果也难以避免。 “没事啊。赫麦尔……本来就是这样的。” 死神叹了口气,像是有读心术似的打断了少年的道歉。 “这个哥以前是「匿名者」的人吗?” 陆压低声音问。 幽鬼回头看了看身后离两人有一段距离的赫麦尔,眼神有些复杂。 “他……就是「匿名者」后来觉得坚持去中心化管理的原因。” 她说得轻轻巧巧,只对数年前匿名者内部最大的叛乱事件浅浅代过,并不很想往细里说。 陆见她刻意含糊其辞,明白过来现在似乎并不是追问“赫麦尔和组织的恩怨情仇”八卦的时候—— 再想想老师之前偶尔提过一嘴的,有个家伙比自己学东西还快,他隐隐猜到了老师嘴里说的“创下记录的那个家伙”的身份。 “「人偶师」……一看就是匿名者的人啊。” 陆换了个话题,讪讪地和「死神」嘟囔道。 在艾丝蒂家那夜,梦里他见过死神的另一种形态,见着她人形的样子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就好像是生活在游戏里的人物,以为虚拟的游戏就是全世界的人,突然察觉到自己身边的NPC穿模了一样。 他想起梦神墨菲尔斯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所处的空间,是现实而不是梦境呢,那种不真实感更强烈了些。 如果今天不是跟着赫麦尔来执行公务的话,陆有很多话想问「死神」。 他想问她关于自己母亲的事。 想问她有关“时间领主”的信息。 也想问她,儿时那夜,自己敲开的教堂的门里,是不是她救了穿越风雪的自己。 ……以及是不是默默守护自己许多年,把自己从各种死境里救出来。 而还没等他询问死神能不能私下里和她聊聊,「人偶师」就开启了他的「境」,独和赫麦尔两人进去了。 “如果芥矢看见你现在这样,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老师冰凉的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突然轻轻地说。 今天「死神」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和往日看见的那种像僵尸一样了无生机的状态比起来,藏蓝的眼睛里有微茫的光——就像是深深的无波古井,映着漫天明亮的星。 “我母亲吗?” 陆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试探性地问。 果然艾丝蒂所说的不假,「死神」和自己那位神秘的母亲是认识的——虽然不知道艾丝蒂和死神的关系,但显然这两人能以某种方式沟通,而且告知对方陆所掌握的信息量。 “对呀。看你活着长这么大她应该会挺开心的。” 幽鬼一脸慈爱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辛勤耕种的老农民看着自己地里最大的南瓜。 陆听着这话嘴角抽了抽,心想自己那个佛系的老妈看来对自己的要求还真够低的啊。 对比兰卡斯特的老妈,从怀孕就开始鸡娃,一路拔苗助长,一代卷完二代卷的架势,自己的妈给自己的要求竟然是能“活着长大”就很不错了。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这个成长经历确实挺坎坷的。 出身在战火纷飞的城区,老爹早就撒丫子跑路了,丢着孤儿寡母独自生活,没给饿死。 然后十岁那年老妈死了,饭都吃不饱的自己在街头流浪了几个月,从十岁开始靠着在非法格斗场赚钱养活自己,和众多成年人什么的无限制格斗,小身板儿没给打死。 后来进了治安所。 虽然用不着愁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天天要和社会最底层的那些渣滓打交道,看着人性最丑恶的那一面,没被罪犯干掉,也没把自己给逼疯掉,像很多同事那样要么退役要么自杀。 接着又是被共济会的家伙追杀……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样的东西,好像老天给他的牌里,确实是“死”比“活”要多许多。 而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偶然呢? 他很想像那些修仙小说什么的里的男主一样,嚎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感觉自己可以一夜之间从废柴变成龙傲天—— 但正是因为见过太多这个世界黑暗,现实又残忍的一面,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几乎是神的偏爱(外力作用)下的偶然。 大多数人总希望这个世界围着自己转,就像是最初的人类对宇宙的认知是地心说(宇宙以地球为圆心)那样,后来变成了日心说,再后来,过了很久,人才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不断膨胀着的宇宙里最细小的灰尘。 苍茫而没有生命的宇宙里,毫无生机的死亡才是常态,而有大气层,有光照,又有多年稳定的,可以供生物生长的培养皿一样的母星…… 这才是小概率的,几乎可以被称为神迹的事件。 “一直……感谢您的照顾了。” 陆对着偏爱自己的死神,很诚恳地说。 死神只是平平淡淡地笑着,引着他在初次见面时那颗花树下坐下。 “都想起来了吧?把你拉扯大可真不容易呀。” 就对方这短短一句话,陆就确认了那天夜里自己所回想起的过去,都是被封印在记忆深处,曾经真切发生过的现实。 神眯着眼睛。 “想起来了以后逐渐就能看清楚了。” 她所说的“看”,是清楚世间万物的本质和真实,看明白生与死,兴与亡的规律—— 这是许多天才穷极一生都没能想明白的宇宙能量流动的法则。 是为道。 为上帝。 为统一场论。 为斯宾诺莎的神。 “所以……你也是时间领主吗?” 陆只觉得对方说话像是在打谜语似的,感觉好像说了什么,但又啥都听不懂。 花树上的花落了下来,薄薄的一片花瓣打着旋儿掉了下来。 幽鬼看了他一眼,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苍白的手去接,掌心朝上。 陆眼见着那片半透明的花瓣在靠近老师的手心的时候开始减速,就像是在她手心之上数厘米的位置那个小小的区间开始减速了一样,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 “这是最基础的东西……”死神的手心像是有某种黑色的物质辐射出来,“等你的控制能力更强之后,你也可以这样。” 话音一落,转眼间,那片原本还水分充足,丰盈舒展的花瓣,就在接触到她手心的瞬间,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焦黄又干枯,然后蜷曲起来。 之前听过的母亲的声音仿佛和眼前死神的声音重合起来,就像是有两个声道同时播放一样。 “……不过这些,都要在等你能够看清事物的走向的「势」之后,就可以学会使用「场」对必然的结果进行加速了。” 陆看了看她手里从干枯到直接化为粉末的花:“老师。” “嗯?” “我要怎么才能看清楚「势」?” 幽鬼拍了拍手,把粉末拍掉,表情非常严肃。 “每个人开启的契机不太一样,你最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比如脑子里听到什么声音之类的?有的人脑子被苹果砸了会想明白一些事情,你要不试试拿脑袋开西瓜?” “……幻听和幻视不是很经典的神经病的前兆吗?” 脑袋开西瓜……
开尼玛的西瓜……这尼玛练的是铁头功还是时间cao纵。 脑补了一下自己让山荷叶和艾丝蒂帮自己往案板上搬西瓜的场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妈可能比印象中那个贤良淑德的光辉形象还要不靠谱一点—— 别人童话里的灰姑娘都给寄养到仙女教母那里,送南瓜马车送小裙子,自己这个妈把自己丢给死神,目前不仅没送啥装备,还让自己脑袋开西瓜。 陆忽略了老师这个明显是在搞他的建议,嘴上虽然吐槽着,脑袋里最先想起的就是母亲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声音,和那天在艾丝蒂家里看见的镜子里的残影。 幽鬼见小孩儿不上当,歪着头想了想。 “那要看是什么神经病了。人类有些方面的变异是有助于大脑发展的,但大部分都没啥意义,只是单纯的‘疯了’被大自然淘汰掉了。你仔细想想触发这样的变化的契机是什么,或许会有些头绪。” 某个未知坐标。 山荷叶睁开眼睛,映在眼底的世界好像是在老家那个老旧的,几乎要报废的电视屏幕中心的图像。 环绕在视野周围的麻点状黑雾逐渐散去,眼前的场景令她有些缓不过神来。 秋末的天空很蓝,絮状的白云在天幕上拉出条状的波纹。 身体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她强撑着瘦小的身体坐直了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巨大的篮子一样的物事里——篮子的四周都挂着精致的羊毛毯子,其上缝制着她很熟悉的,《圣主福音》里救世主拯救民众的故事。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周围都是秋日里青草独有的香气,夹杂着不远处农户燃烧桔梗的味道。 咚,咚,咚…… 驮着她前进的是一只数十米高的大象,周身穿戴着金属的盔甲,而自己所坐的“篮子”就处在象背正中。 “醒了啊?” 群象“咚咚”的脚步声中,耳边传来个少年的声音——— 山荷叶往旁边看去,这才注意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正躺在篮子里晒太阳。 “你……你是谁?我在哪里?” 她往篮子的角落里缩了缩,警觉地盯着陌生的少年看。 金色的日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对方连往她这边看一眼都没,还是半眯着眼睛,脑袋枕在自己脑后,仰面朝天,舒适地躺着。 似乎能读心一样,陌生少年开口道。 “要给陆报信的话也可以哦。” 山荷叶耳朵里听着绑匪的话,只觉得难以相信—— 这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不敬业的绑匪———不仅连自己的手脚都不捆上,还允许自己给陆发信息求助。 不过,虽然这人行为古怪,当下最紧急的也莫过于给陆通风报信,倒也没别的更好的方法了。 山荷叶的眼珠子转了转,边跟陆分享自己的实时定位,边继续和对方答话。 “你……你也不怕我逃跑吗?” 这人不来抓她,也不捆她,甚至连她和陆联系都不限制,这反而让山荷叶莫名地对眼前的陌生少年放松了点警惕。 “你跑不掉的……” 少年低声笑起来,似乎很自信的样子。 山荷叶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吃穿用度都得抢,因此从小养成了要强的性格。且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么一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心想着我叫你这么狂,我就在你眼前就能跑得掉。 可还没等她“消失”,也就是一呼一吸之间的事儿,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一紧,顿时浑身的【场】仿佛都无法运转了。 少年还是懒洋洋的:“你们人类的绑匪,好像是不是做法和我不太一样?” 山荷叶见自己的小把戏在对方这里没什么效果,甚至连使出来的劲儿都没有,小小的心脏“咕咚咕咚”地跳,声音都乖顺了不少。 “我……我这也是第一次被绑架啊。我……我们家很穷,穷得叮当响那种,我哥的衣服都穿破洞了(千里之外的陆打了喷嚏),你绑我也拿不到赎金的。” 抓着她的男孩子闻言笑起来。 “赎金?我倒还没想过这个。” “对啊,拿不到钱的话不如放我走掉?” 阳光照在绑匪脸上。 山荷叶虽然绑匪近在咫尺,可原本不敢看太仔细了,生怕看到了对方的脸自己被灭口,但听着他的笑声却还是忍不住咪着眼睛,从眼皮缝里偷偷看了眼。 眼前的男孩子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年纪,留着长长的卷发,有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我倒是觉得……虽然我也是第一次绑架人,但好像人类的绑匪一般这时候会切下来你的手指或者耳朵什么的好让对方快点来吧?” 原本看见他笑,山荷叶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听着这男孩子笑着说着么恐怖的话,脑子一片空白。 “不过,我不是人类的绑匪,刚刚只是逗你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