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命之星(3)
尽管身体被超重压在座椅中,丽芙还是尽力转头,希望看清舷窗外的光景。 流转的天际线不断上下跳动,等到剧烈的震颤一下结束,丽芙感到自己的目光完全被淹没在了苍穹之中,比地球上清晰无数倍的星空随着穿梭机进入外层空间逐渐变得清晰,直到突然仿佛近在咫尺。 只有下意识动作下碰到的皮质坐垫无法覆盖到的冰冷金属能将她短暂地拉回现实,尽管有保护膜,机舱内的环境还是让她刚刚直视过没有透过大气层太阳光的双眼适应了一阵子。 这是顾问团的专机,此时由于在《空中花园常规医学条例》、《空中花园紧急医学与流行病学事件处置条例》、《地外行星接触医学管理办法》等文件制定工作中的贡献,丽芙已经升级为高级顾问,过道对面坐着的应该就是空中花园军用单位与构造体舱段医疗技术总负责人了,刚才在空天机场时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众人点点头,带队前往了空中花园这不归路。 并不是说等所有人登舰空中花园就会立刻离开,而是直到她启程的数年时间内,生活在其上的人们必须开始适应全封闭的太空生活,为人类第一艘超光速移民舰的首航做好完全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登上这穿梭机,丽芙再也没有回到她出生的家中,那个庄园过,也没有再见一次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名义上的家人们。 对于亲生母亲去世后,觊觎父亲财产地位的贵气女子和她带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如今成长为精致利己青年的孩子——自己名义上的哥哥jiejie,丽芙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而现在自己没有对他们产生厌恶也并非自己的仁慈,只是获得独属于自己的生活与事业后的单纯的不在意。 不过对他们当年越来越嚣张的呼来喝去的行为、傲慢的言语和随着与父亲的利益绑定而日渐猖狂的、对自己全方位的践踏,丽芙曾经是想做出报复的。不过如今他们已经生活在对自己的惶恐中了,这让她的心底隐隐有些快意。 不过还是要做些事情以绝后患,自己不能小瞧了能以自己和孩子为筹码交换财富与地位的人的下限,这么想着,沐浴在没有大气遮挡的阳光中,感受着初次体验失重带来的奇妙反应,丽芙在《家属人员安排意向书》中轻轻敲全息键盘,划定了他们的命运。 “......我不认为其对空中花园的登舰对我的心理健康有任何好处,事实上我并不想见到他们,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她又想了想,想到父亲毕竟是自己的骨rou血亲,自己将他与那三个家伙并列是否有些欠妥?丽芙想到这里,又写道,“......鉴于xx先生在家庭重组后对我这个直系血亲的冷淡态度,我不带立场地怀疑其作为医学专业人士的道德水准,比起其它三位,其人对我的所作所为可谓背叛。......我相信即使没有我的意见,以其人的水平也不足以进入空中花园,毕竟其人身为资深职业经理人,相比医学我们更信任其钻钻营取巧之能势,这种能力对空中花园这一计划经济体制主导的单位显然毫无益处,必要时甚至可能造成破坏......综上所述即可视为我对我的家人去处的处理意见,拒绝接入。——丽芙” 完成《意向书》后放空身心的丽芙基于家人这个主体突然回想起了另一个她前不久见过的一对兄弟,那是两周前,丽芙正做着前往空中花园的准备。 越发频繁的会议突然停止,所有的医学相关准备几近完成,接下来要做的是收拾自己在地面上的一切,让自己在世界上的所有痕迹消失,她在短短三天内就完成了全部工作。望着公司的车辆将自己的人生装车,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是多么单薄。 不过,她对此并不甚在意,只是继续前往图书馆,顺便希望找回当时那种仿佛身边缺了一个人一般的感觉。 这个时代对书籍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不过其作为小众爱好的价值并未断绝,甚至因大环境的变化而更为凸显,成为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作为这个国家东北地区方圆数个城市中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阅读者圣地,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还是稀稀拉拉分布着几位读者,他们普遍来自上层阶级,其中大多数是冲着包括期刊、记录在内的学术书籍来的,这些人对作为奢侈品的书籍更有余裕。 他们中有一位,让丽芙感到有些熟悉,那有些病态的面庞仿佛最近才见到过。 哦,不,是上个星期。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那人名叫莫瑞,是上个星期自己围观过心脏移植手术的那个病人,他接受了他亲兄弟的心脏,而那个名为莫里安的兄长则接受了构造体改造。 原来他也喜欢纸质书籍的阅读吗? 丽芙轻轻起身,路过对方的背后时悄悄看去,大多是《多模态信息融合的仿真机械人基于运动基元的移动研究》、《基于演化算法的仿真机械人微肌rou动作模拟研究》之类令一般人敬而远之的研究,而就此人摊开的记事本来看,他显然是这方面的专家。 当代的医学所饱含的范围十分广泛,尤其是构造体与意识上传技术发展势头如火如荼的当下,作为尖端医学机构的生命之星内部对构造体的研究并不少见,丽芙作为新晋高级顾问团队的医院自然也对此精通,而正因这种了解才让她感到些许疑惑。 根据她的记忆,莫瑞应该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在接受了移植手术后通常说明其人并不想成为构造体,那么这种完成手术后再对构造体产生的兴趣就很奇怪了,何况看起来对方可不仅是有点了解而已。莫非和他的兄长有关? 她摇了摇头,将想法甩出脑海,自己为什么对他人的私事如此在意呢? 此时已经深入书架的丽芙发现每次从排排藏书层次不齐的顶层与上层横板中的不规则缝隙中望过去,总有种能一眼望到尽头墙壁的错觉,丽芙望着这峰峦叠翠的缝隙,不知不觉间再度陷入思索,莫瑞所探究的那些突然给自己提了一个醒,那是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次异常,现在仍旧记忆犹新,而如今再次想来,此事应该并不简单。 零点反应堆都给自己带来了异常的恐惧,那种毫无来源的恐惧几乎有如实质,在旁观阿拉伯半岛商业零点反应堆试运行的时候自己几乎无法克制地浑身颤抖,差点就喊出声来。 那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学生,在家中深夜侍立在沙发旁,与沙发上自己的父亲和名义上的哥哥、jiejie、mama一起观看投影上的画面。父亲说这是新时代的开端,哥哥说这是自己的梦想,jiejie正不断拨弄着新到手的手工礼服那曲卷的裙角,mama安静地笑着望着他们。 丽芙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沙发阴影中的感受,那时她还懵懂无知,对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没有感觉,只是下意识服从来自“家人”的命令。 不过当时望着画面中不断旋转的同心圆,她的牙关在缓缓增强的蓝光中紧咬,面前的一切突然被涌现的悲伤模糊,投影中那层层微调的圆环在她眼里成了微微抽搐的恶魔之眼,仿佛当它完全苏醒的一刻就会吞噬这个世界。那时的丽芙仿佛置身于繁忙的军用起降坪的中央,空气的呜咽充斥在眼前带来耳畔的嗡鸣,头脑的晕眩将她的信念寸寸崩裂。
那是一种仿佛灵魂断层的感觉,等到一切过去,大脑下意识去搜索刚刚发生了什么,自己以为自己忘却了刚才的一切,却又最终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望着投影中欢天喜地的现场,丽芙突然感到了些落寞,随后对这突然袭来的迷茫又感到困惑。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都是一件绝好的事情,而且零点能反应堆的试运行也实在是很难出现像核电站事故一样的严重后果,更何况一切都正常而顺利地运行下去了。 那么自己因为试验机顺利运行而生的落寞就很值得玩味了。 当时的感受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望着上排书架与下排书脊间的缝隙随着自己的走动不断变化,与零点反应堆运行的方式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哪怕是当时已经有所成就的她也再度感到微微的战栗,仿佛有什么挥之不去的阴影盘踞在零点反应堆那幽蓝光芒中。 在书架中又绕了两圈,丽芙终于感到安下心来。当她到座位上时,莫瑞已经离开。 城市夜晚的灯火仿佛亘古绵长,从20世纪一直闪耀至今,照亮着同一片区域,在这梦之城中迎来送往着一批又一批追梦人。 在自己即将离开这生活了一生的城市时,自己租住的居所显得尤为空旷。 眼前除了足够最后数天使用的一次性起居用品外已经没有了任何额外的东西,只有书本、纸张与笔杆散落在狭窄的桌面,再加上耷拉着脑袋仿佛为自己的离去感到不舍的、在空调风中微微摇晃的植物,让本静谧如照片的室内平添一分寂寥。 除了这一切以外,这房间内唯一值得一提的东西就是那挂在墙面的礼裙了,只是这房间中为数不多令她感到熟悉的事物却只能让丽芙更为烦躁,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她的动作仍旧平缓、轻柔,正如她的长相给人的印象,此时与那礼裙着色相同的发丝在点光源的照耀下反射出熠熠银边,代表温柔的粉色在浅黄色暖光中被稀释了一些。 但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这几天困扰她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且它们全都莫名其妙,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这让她很难不怀疑到这件礼裙的出现上。无论是童年时的莫名惊恐、前阵子的疑惑还是最近的焦躁,全都与这礼服的出现在时间上重合,似乎串联成了一系列的线索,只要这东西还属于自己,自己就像受到了诅咒一样焦虑不安。 许多行为习惯都仿佛变了一个人,自己的脑中所想也开始莫名其妙地不知所云,原本条理清晰的自己越来越多地越过自己给自己划定的边界。 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只是自己忙于工作,从未有机会如此单纯地看待这突兀的存在,所以才在忙碌中放纵着一切慢慢变成现在的样子。 到了现在完全从工作学习中脱身出来,将自己放在这单纯的审视中自己才意识到,这东西究竟有多诡异。 它本不属于丽芙,再见时首先凭空出现在她房间中,又散发着莫名的吸引力,或许现在看来它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以后呢?它能否慢慢影响她的思维方式,甚至一定程度上篡改? 将视线移回那纯白中点缀着许多协调纹样的礼裙,丽芙的心情却猛然安静下来。 或许自己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