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萧煜平静地看着她,无悲无喜。 安宁失望地坐了回去,无奈地甩了甩手:“罢了,九鱼图权当送你了。” “多谢姑娘。”萧煜诚恳地抱拳道。 安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你拿了我那么厉害的宝物,这顿酒?” “应该的。”萧煜点点头,高声说道,“再给这位姑娘送两坛琼华梦上来,算在下账上。” “哈……” 安宁双手枕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不抓我回去,不怕被怪罪?我可是杀了九个人呢……” “在下最多与姑娘拼个两败俱伤。神兽貔貅,在下还未自负到能单人战胜。”萧煜认真答道,“况且,血债血偿,在下并未觉得姑娘做错了……只是若牵连城中其他无辜百姓,恕在下无法袖手旁观。” 安宁轻轻一笑,伸手去摘萧煜的面具,这次他没拒绝。不过从他微微抽搐的嘴角不难看出萧煜在忍耐着什么。 她眼波流转,失神地看着萧煜完整的面庞,两三眼后别过视线。 对妖兽来说,这个男人还真算是致命的诱惑。 “你见识过,昆仑之上万年不息的飘雪么?”安宁抬头,望向远方的天光,突然问道。 “愿洗耳恭听。” 安宁眼中涌动着迷离的流光,像是此刻与萧煜正坐在雪山极巅,纵览神州大地。 “那是一位,最可恶的,却又是最伟大的仙人魂归之地,在他化道后,昆仑便下起了永不落幕的大雪。壮美、瑰丽,像是天地对他的祭奠……” “我给了阿宁永远活下去的躯体,阿宁也给了我能够在人间行走的相貌,阿宁的灵魂与我早已融为一体了……我要和阿宁登上昆仑之顶,把乱云揉碎,撒作飘雪……然后,就去黄沙滔天的西域,看那辽阔壮丽的戈壁和璀璨纯净的星河……然后去南海,看日轮沉没,听鲛人夜歌……听说太安乃神州帝都,那繁华盛景,值得走上一遭……阿宁最喜欢收集诗词,江南多才子,那烟雨朦胧的水乡,也得去见识一番……” “我要顺着江流,一路走向东海,如果,如果有山挡着,那我便登上山顶,看空山凝云……行,行水……什么来着,唔,忘了……” 萧煜一直安静倾听她说着那些美好的愿景,才知她是在自言自语,便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安宁张了张嘴,压根没想到萧煜会回答,一时笑弯了眉眼,伸出两根青葱似的手指,在被摘下的面具上摩挲着。她嘴角勾起,说道: “山河风月,人间烟火,固然是良辰美景……路上若有个说话的伴儿,那便更好了……萧煜,你留在北辽也无趣,不如与我同行……先前在闺房里说的那些话,人家可是认真的哦?” 萧煜摇头道:“姑娘抬举在下了。” 安宁伸出粉嫩的香舌,轻轻点了点碗中清酒,这个妩媚勾人的动作看得周围的酒客火气上涌,血脉喷张,喉头下意识地耸动。 萧煜清秀的面孔上毫无反应。 安宁一阵暗恼,原来这个男人是真瞎。 她轻哼了声,说道:“我血脉中的记忆传承悠久,包罗万象,比如,为什么这北辽萧氏一脉的相貌是这个样子……” 萧煜无神的眸子颤了颤,安宁缓缓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不要以为你把头发染黑,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就可以瞒天过海了。若是被皇宫里那位发现你的存在,人头不保……即便你能骗过人,却骗不了妖,这一身萧氏古仙遗留的血脉,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对妖而言,你的血,便是这世上最好的补品。以后面对陌生的妖,可别像今天这样独身前来了……” “多谢姑娘提醒。”萧煜语气平淡,似乎不为所动。 “我这般好意提醒,也不完全是馋你的身子……我不知晓上阳观里的那位和你透露了多少,但能在经历这么多岁月后,看见有人穿着这身衣服行走在人间,我很欣慰……” “……可别轻易死了。” “……姑娘话里的意思是?” “哼,姑娘这姑娘那的,我也是有名字的。”安宁站起身子,捏着萧煜的面具,半眯着眼睛,有些生气。 “……那?” “阿宁是阿宁,我也不再是之前的我,如今这两个名字都不合适……容我想想,以前那人唤我大聪……” “咳咳……”萧煜被琼华梦呛到,掩着鼻子咳了两声。 “你刚才是笑了吧?” “没有……姑,咳,你看错了。” 安宁抓着面具,似笑非笑:“既然萧郎也是个读书人,不如替人家新起一个名字可好?” “……” “慢着,要好听的,不能太青涩,显得和小女孩一样,也不能太老成,我可不是老太婆。对,就是大的同时小一点……不能太普通,要与众不同又不能太独树一帜。等我日后想过得安稳些了,兴许会去做个教书女先生,故带点书生气最好……” “……教书?” 你咋不说要上天? 萧煜的表情大致便是这个意思。 “怎么?若是取得不好,那这面具可就归我了。” 萧煜深吸了口气,说道:“可否告知在下,你打算取何姓?” “唔……易。” “上承日,下形月,为兴替之易?” “哦?原来你这么懂呐。不错,我与留下河图洛书的那人,有些渊源,便一时兴起随他的姓了。”安宁凉薄的金色兽瞳中罕见地透露着几丝怀念之色,但萧煜无法察觉。 “……河图洛书乃远古流传下来之物,都是残片,如何考证作者?” “呵……你说是那便是吧。”安宁未作争辩,不打算让这个话题上继续延展下去,捏起酒壶,眯起眼望着远方。她心情似乎很好,修长圆润的美腿交叠,红色的绣鞋在酒桌下来回晃荡,很有耐心地等候着萧煜。 萧煜眼帘半合,食指敲打着桌面,半晌后抬头,略微犹豫地说道:“易……易青妩?” “哎呀呀,萧郎原来对人家有这种想法呢……” “……此乃我见青山多妩媚之‘青’与‘妩’,”萧煜偏头躲开她温热的鼻息,解释道,“在下虽目盲,不得见你之真容……但姑娘之洒脱,萧煜由衷钦佩。” “愿你,不,祝易姑娘,往后余生,有青山入怀。他日若在下有幸与易姑娘相逢,望见你依如是。” 安宁金色的瞳孔悄然一缩,手指点着朱唇,轻声呢喃: “青妩,青妩……易青妩么?嗯,真不错……” 她看了眼外面,唇角勾起,突然俯身凑近,呵气如兰:“既然马上我就要启程离开这儿了,说不定是离开北辽,去到更远的地方。最后可否问萧公子一个问题?” 萧煜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萧公子当真,是双目失明的么?” 看来她还是没完全信任他,最后还要确认一遍这显而易见的事情。 “的确无法看清眼前之物。”
安宁满意地替他戴好面具,凑到耳边柔声说道:“萧公子保重……希望有朝一日,还能有幸与君共饮琼华。” 蔷薇花香渐渐散去,良久不闻佳人软语。 萧煜知道她性子相当洒脱,此时应当是真的离去,并未耍小把戏戏弄他。 神州之大,也不知何时能听见易青妩之名传开。 啊,说好了酒钱他付,倒也不好抱怨什么。 但他还是没弄明白最后那个问题到底有何意义。 罢了,酒不能浪费。 萧煜刚倒了一碗酒,正往嘴边送,周围光线突然一暗。他动作一顿,猜测应当是有人站在身边遮住了阳光。 酒肆里为数不多的客人惊慌失措地逃得一个不剩。 “幽盈。” “啪”,九鱼图被卷起来,毫不留情地拍在了桌子上。 不知为何,萧煜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转头“看”向幽盈,微笑道:“方才你在外面都听见了?” “嗯。”幽盈面上挂着浅笑,萧煜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了些凉意。 “化干戈为玉帛,麒麟前辈应当对这次的行动颇为满意。” “嗯。否则我刚才也不会放她离开。” “幽盈,站着作甚,你坐啊……” “萧大官人不打算给个解释?” “呵呵,你似乎误会了……” “光天化日之下,和别人耳鬓厮磨,假公济私用以调情,原来萧大官人竟是这般风流的人儿呢……” “……你应该听见了,此‘妩媚’意指对方潇洒多姿……是潇洒不羁,并无轻薄她的意思……其实如此交谈过后,她能算是我们的半个朋友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误会萧大官人了……那么……”幽盈连连点头,然后突然一把揪住萧煜的衣领,将他提得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么请萧大官人分析一下,我给你买的这个面具上,为何会有她的唇印?” 晴天霹雳,萧煜懵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幽盈喝道:“不准擦掉!” 难怪方才她再三确认,自己是看不见的……应当是她在耳边说什么“共饮琼华”时趁机留下的,果然白白拿了她的九鱼图还是得付出点代价…… “好得很呐……有阵子没教训你了,怕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了……” 幽盈露出四颗尖锐的虎牙,盯着那个红色的唇印,怒不可遏:“偷偷一个人跑出来,美名其曰堵死对方退路,实则幽会……” “幽会这个词不当用在大庭广众之下……” “臭药罐子还敢顶嘴!你的血是老娘专属的药!是老娘要留着以后慢~慢~吃哒!别的妖不准碰!你也不准给别的妖吃!” “……啊,坛子翻了,可惜了……” “?!你说谁是……” “……酒坛翻了,大半琼华梦还没喝……” “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