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虞晚雪垂着脑袋,坐在她对面的妇人与她面容有几分相像,正气势汹汹地数落: “过年不回家!成天住在外面,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娘吗?” “你看看你自己,成天拿着剑到处乱晃,哪有半点女人味?” “那劳什子捕快有什么好的,家里几个孩子就你还没成亲了……” “女儿你可长点心吧,都二十啦,老姑娘一个,还没嫁人,怎么睡得着觉的?老娘在你这个年纪都生下你二哥了!” …… “听娘一句劝,早点放下那破职位,安心完婚……你,你若不依,娘可就真死给你看……” 虞晚雪小声嘟囔:“方才路过厨房,我看得可清楚了,娘在偷吃宵夜……都不给我准备一点。” 母亲陈云月一怔,随即捂着额头,努力在白里透红的健康面皮上挤出了一丝憔悴:“哎哟哟,不,不成……娘又被你气到了,头疼头疼……” 虞晚雪翻了个白眼,伸手拨过碟子,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笃定地说道:“总之,无论如何,我虞晚雪就算没有家里的支持,饿死在外边,从天柱山上跳下去,也不会嫁人的。” 这话不说还好,陈云月听见了后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装身体不适了,拍案而起,伸出手指用力戳着女儿的额头,骂道:“臭丫头翅膀硬了?你在外面做下的好事真当爹娘不知道?你给娘老实交代,那个叫萧煜的年轻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别敷衍为娘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能,能……能洞房吗?” 虞晚雪本想随口解释那是为了办案而做戏,转念一想发觉不对,她让手下严密办事,是哪个杀千刀的出卖她? “你们监视我?!” 虞晚雪难以置信地盯着目光躲闪的母亲,一顿惊诧过后越想越委屈,最后大怒:“当年我们约好的,若我真能拜入天涯剑阁,有朝一日独当一面,你们便不再管束我的!” “怎可出尔反尔,我可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啊……” 虞晚雪说着说着,伸手抹了下眼角,可惜这对血脉相连的母女演技一样稀烂,她眼皮干涩,努力了半天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陈云月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反客为主,一时竟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你还知道自己是亲生的?” 虞晚雪僵在原地,陈云月哀叹一声,乳燕投怀般抱住了来人,伏在他肩头嘤嘤哭泣:“老爷,你看看你的好女儿~,净会欺负人家,嘤嘤嘤……” 这回轮到虞晚雪瞠目结舌,她看着母亲缩在父亲怀里,还朝她示威性地眨眼,仿佛在说: 我有男人疼,你有吗? 虞圳南安抚着自己的夫人,皱眉看着女儿,说道:“难得回趟家,就知道欺负你娘单纯善良,不像话!” “我,她,你……”虞晚雪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虞圳南大方承认道:“爹我好歹是尚乐司司监,关心女儿近况,和巡捕司司监喝杯茶打听打听,请人家多多照顾怎么了?” “就是就是……”陈云月小声附和。 虞晚雪指着这对父母,心里无限委屈,原来她母亲非逼着她回家,竟是要她来看父母如何恩爱的? “好了,今儿很晚了,夫人快些休息去罢。”虞圳南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直到陈云月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他脸上甜蜜的笑容才逐渐淡去。 虞圳南回头看着女儿,迎着虞晚雪倔强的视线,叹了口气,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这个做爹的,要见一面自己女儿可真难。” 虞晚雪撇撇嘴,没有说话。 “你知道自己这次自作主张,给你爷爷和我惹了多大麻烦么?”虞圳南敲了敲桌面,淡淡说道,“你自三岁起便是秦相国相中的孙媳,这桩婚事是得你爷爷首肯的,由前国主指婚,意义多重大你心里清楚。办案便办案,可婚礼洞房何等大事,岂可儿戏?哪怕是假的,也非你一言做戏便可揭过。而此事,秦府已经知道了。” “女儿家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虞晚雪抬起头,那饱含怒火的眼神让这个父亲感到十分陌生。 虞圳南冷笑了下,说道:“爹当然不会怀疑你,若那姓萧的小子真对你有出格的举动,昨天就被爹沉湖了。” “你终归是虞家人,即便你脱离了这个家,也不论你未来在剑道还是仕途上能走多远,在我眼里,你的第一身份,永远都是我虞圳南的女儿。” 屋外落雪簌簌,庭中一地银白。 虞晚雪借着摇曳的烛光,才发现许久不见的父亲,眉间多了几道皱纹。她正有些无措,就听虞圳南问道:“雪儿与秦良玉如何了?” “不常联系。”虞晚雪偏过头,不想和父亲讨论这个。 虞府和秦府的这桩婚事,一直以来都是压在虞晚雪心头的大山。多年前秦相国请求前国主赐婚,作为虞府唯一的小姐,虞晚雪自然只能成为这个人选。她非常不能明白,爷爷那么疼她,当年竟会舍得同意,只要求和孙女成亲的秦家公子,得由他来挑选。 然后便选择了秦家三公子秦良玉,虞晚雪的童年玩伴。 说起这位秦良玉,他的身份也极为复杂。秦家嫡系只有秦天扬和秦天彦两位公子,秦良玉本是庶出,乃秦府第七房姬妾所生,辈分排在他前面的兄弟姐妹可得有十几个。可就在他出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惊上京城的异事。 根据产婆描述,这位小公子从母亲体内出来时,不哭不闹,缩成一团,怀中紧紧抱着一枚通体明黄的玉石。消息飞快地在城中传播,连原本对秦良玉出生毫无兴趣的秦相国都被惊动了,抛下朝中事务赶回家中看望这位身份低微的孙儿。 经过鉴定,没有一个玉器铺子能分辨出此玉的来源,直言神州之广,不存在此类品种玉石,只能是天赐之物。 大喜的秦相国亲自给他起名为秦良玉。 当时前往秦府道贺的权贵络绎不绝,都说小公子怀玉而生,此乃天生圣人,大吉之象,必为国之栋梁。只是后来随着秦良玉的长大,众人发现他资质平庸,根本成不了吹捧之中的人物,莫说鹤立鸡群,便是和秦家次子秦天彦相比,也难望其项背。 于是那些关注秦良玉的视线渐渐疏远了,所有人都接受了秦良玉平凡的事实,将这怀玉而生的玄奇之事当作了笑谈。
直到虞相国在一众出色的秦家子弟中,选择了秦良玉。豪门之间的联姻影响深远,虞家的掌上明珠自然不能屈尊降贵嫁给一庶子,于是秦良玉便幸运地被列入了嫡系,成为秦家三公子。 想起这位儿时玩伴,虞晚雪心里还是有点愧疚的,毕竟好友一夜疏离,同样年少的秦良玉心里也该很难受。她并非针对秦良玉,无论她爷爷选择谁,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生在虞家,有身居相国的爷爷谆谆教导,虞晚雪对脚下的神州十分向往。 她觉得,女子与男子没什么不同,一样可以仗剑天涯,行走八方。 她最憧憬的人物,是身在遥远天奉,那位曾惊艳了一个时代的浮生剑仙洛然。据说,庙堂之外,江湖之上,浮生剑仙便是无数人心头萦绕不去的上清月光。当虞晚雪还是稚童时,曾蜷缩在爷爷膝盖上听他点评千古风流,她记得老人是这么评价这位晚辈的。 此剑中意气,便如白夜落雪,绮丽生花,单论风采,甲子之内无人可出其右。 所以,虞晚雪选择学剑,为此不惜跨过万里之遥,拜入天涯剑阁。虽然巡捕司的工作棘手又累人,她也颇有怨言,但若说放弃,却是虞晚雪从未想过的。 女侠惩jian除恶,女捕头也是一样的。 要她嫁入秦府,困在那深宅内院里,学那些妇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兴许那穿金戴银的日子富贵奢侈,无数人眼红,但十年二十年后,还不是人老花败,朱颜辞镜。届时回首,一生空虚苍茫,何其悲哀? 这便是她脱离家门自力更生的原因。 她的未来,便在自己执剑的这双手中,不该也不会被那一纸婚书掌控。 虞圳南看了眼女儿,忽然说道:“你眼下正在查的案子,到此为止吧。你与秦良玉的婚期将近,继续插手下去虞家又不好交代了。” 虞晚雪霍然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这可是牵扯了四条人命的案子,她印象中正直的父亲,让她就此收手? 一时间,虞晚雪感到这个家陌生了。 虞圳南没有解释,起身要离开屋子,嘴里还随意地提醒道:“这几天多去秦府走动走动,早点熟悉环境也是好的。” 虞晚雪木然坐在原地,脑海中父亲的话还在回荡。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调查? 虞家不好交代?除了国主,虞家还需要向谁交代…… 是了,同为相国府的秦家,如果她嫁过去,秦家就是亲家了。 那这和鬼新娘案子有什么关系? 让她去秦府走动,真不怕她一时冲动将秦府拆了么? 某一时刻,她眼中的难以置信渐渐消退。 “爹。” 虞圳南脚步一顿。 虞晚雪眸光明亮,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谢谢你。” 虞圳南摆摆手,离去之时的步伐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