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哈!前日,再加上昨儿,本姑娘虽输了两茬,心里却是不服的,这回定要赢回来!”易青妩抢话道,半强迫地将萧煜按在谢玄语对面,又自说自话将棋盒拨至萧煜手边。 她盯着波澜不惊安然静坐的少女,微笑道:“找了个帮手,这算不得作弊吧?” 谢玄语轻呵了一声,道:“自然不算,还是老规矩,若各位输了,还请留下一袋金叶子,若是胜了玄语……” “可提出任何要求。” 易青妩不知从哪摸出来一袋沉甸甸的金子,豪气地掷在桌上,爽快道:“本姑娘的要求还是不变。” 她看向不知何时坐起身子的中年男子,眯起金瞳:“轮回既成,那人此刻身在何处?” 黑发霜鬓的中年男子却是看也不看易青妩一眼,自顾撕下一条鸡腿,边啃着边看向萧煜,神色莫名,道:“年轻人身子这么虚可不行啊,要不,来根鸡腿压压惊?” 萧煜有些哭笑不得:“前辈客气了。” “来嘛,不收你钱,瞅你那千疮百孔的身板,那活儿不大行吧?” “……真不用。” “啧,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不若让先生替玄语来下这一局?” “哎,还是躺着舒服……” 谢玄语递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白眼,可算治服了自家胡言乱语的先生,正要请萧煜先落子,忽听幽盈冷不丁开口道: “果真,任何要求都能做到?” 谢玄语抬眸,细细打量了一番装束奇异的幽盈,目光在萧煜和她之间游走了两回,似是明白了什么,螓首微点,道:“玄语不言虚。” 幽盈上前一步:“你们可否清理掉他身上的业障?” “这位的本事可大着呢,莫说是清理掉区区业障。”易青妩看着躺平回去的男人,坏笑道,“便是治好萧郎这一身病痛,重复光明也是易如反掌……” 幽盈眸光一亮,就听易青妩接着说道: “甚至,让这位‘先生’从幽冥捞回逝者魂魄,都非天方夜谭。” 易青妩左手搭在萧煜肩头,分明感觉到他的身子在一瞬绷紧。她嘴角扬起满意的笑,若不来一手狠的,这男人岂会出死力去下赢?虽说这般刺激萧煜的手段有些下作,但她自认自个儿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何况又不是不给他好处。 于她而言,问清某件事,甚至比起那幅收藏在蜃楼里,吸引各方大妖前来的“云梦神”古画更重要。 “行了行了,莫叨叨吵着老夫休息,老夫话就撂这了,你们若是能赢得了玄丫头,老夫倒是乐见其成,乱七八糟的要求一并满足了都成!” “再加一株绽灵草。”萧煜忽然说道,“还有解决妖、人血脉相斥的办法。” 阿浪感动得无以复加,朝着萧煜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幽盈更是一怔,看着萧煜笔挺的背影,眼神复杂。 谢玄语展颜一笑,道: “公子倒是不客气,如此,便共是五个要求了,想来诸位皆各有所求。我等观天之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人生世间,悲乐同行。然,时有否泰,用有行藏,此正所谓天道无常,世事如棋。 虽同情诸位之际遇,然玄语心中亦有所执之念,有所思之人,所修,唯有棋道,故,玄语有不可输之缘由,望公子谅解。 公子既有五所求,若皆系于一局之胜负,略是不公,不妨同开五局对弈,公子且胜一局,便得先生一次出手助力。 另,公子目不能视,玄语深感遗憾,愿随公子同弈盲棋。 如此,可好?” 幽盈和易青妩皆是微皱眉头,围棋有黑白共三百六十一子,何况还是同下五局,谢玄语竟主动提出不用眼而用心记,以示公平与尊重,但这又何尝不是极度自信的表现? 萧煜有多少本事她们多少有数,心眼焉儿坏的家伙,否则易青妩岂会拉他来下棋? 她这是觉得,只一盘棋论输赢,萧煜没有胜算? 这少女,好大的口气! 萧煜自是不知身边这两人如何不满,细细思量了一番,拱手道:“天道有常且无常,姑娘当真不愧是那位谢国公之后,在下受教了。若姑娘为了成全我等而未尽全力,在下反倒受之有愧,如此……极好。” 谢玄语的意思很明确,每个人都有难言之苦衷,命数自定,她不会因为萧煜本身境遇多凄惨而放水,能将一次胜负难明的豪赌拆分成五次,已是给足了机会。 躺在众人背后的中年男子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于是在阿浪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珠子底下,那一方棋盘竟是开始折叠演化,分形推变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棋盘。 五座棋盘一字排开,将萧煜和谢玄语隔在两端。 谢玄语缓缓闭上眼,说道:“那便,请公子执白先行。” 萧煜手指交叉叠在身前,沉思了片刻,而后道: “第一局,四入四。” “第二局,平四四。” “第三局,上三五。” “第四局,上六五。” “第五局……上八四。” 一旁早已迫不及待的易青妩当先替他捏起白子,一一对应落于棋盘。当第五子落下,易青妩虽然不是太懂,但基于声势不能弱于对方的原则,嘴角上扬,摆出一个自以为“邪魅”的笑容,刚直起面容,便听见棋盘对面传来谢玄语那珠玉落盘般玲珑动听的嗓音: “第一局,上四三。” “第二局,入四四。” “第三局,上四三。” “第四局,平四四。” “第五局,平四四。” 易青妩和幽盈悚然一惊,谢玄语竟是没有丝毫犹疑,几乎像是无需思考,转瞬从容落子。 黑子从棋盒中自行落入棋盘,五声清脆落子后,萧煜也似不甘示弱,连连道出第二步棋如何落子。 “…… 去五六。 二入二。 平八三。” …… 此间只剩下了“嗒嗒”落子声与二人几乎没有中断的报点,乍听之下势均力敌,然而亲手落子的易青妩面上早已没有了轻松的笑意。看着五副黑白绞杀的棋盘,易青妩的脸色越发肃穆。唯有亲身入局的她,才能察觉到,萧煜的神思较之谢玄语,始终慢上一丝,而这一点细微到难以发现的差距,正随着棋局越发复杂的演化而拉大。 她回头看了眼悠哉躺平的谢玄语之师,见其始终保持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笑意,暗暗咬牙。 “…… 平八六。 上四三。” 谢玄语的节奏与最开始没有一丝变化,听她落完第五子,萧煜浅呼一口气,一连串说完最后一子: “…… 入八四。” 谢玄语瞬间接上: “…… 平八三。 去七二。” 萧煜略一停顿,道: “…… 平……六三。” 谢玄语黛眉微扬,轻启朱唇: “二入二。 …… 入五八。” 易青妩看着黑子落入第五棋局,抽身来到第一棋局前,正要伸手捏起白子,可是身后久久没有传来萧煜的声音。她迟疑回头,却见萧煜低着头,眉头紧锁,原本安然交叠的手掌已握成拳,额前隐见冷汗。 易青妩心头一跳,便听萧煜缓声道: “第一局,上六五” “第二局,平二二。” “第三局,入八八。” “……第四局,上三四。” “第五局……” 萧煜身子轻颤,手背上条条青筋暴起,竭力思索着最后一步。 “我们不下了!”幽盈忽然上前按住萧煜的肩膀,硬生生打断了这一步落子。 “公子且慢。”谢玄语同时睁开眼,秋水长眸扫向萧煜,果然见他面色惨淡如金纸,而后浅笑道,“公子体弱,玄语无意以棋道再伤公子心神,这第五局,便留待以后罢。玄语这就先取第一局了。” “平八六。” 黑子砰然坠落,第一局棋盘上七颗白子灰飞烟灭。 “第二局,去八十。” 又是八颗白子消失。
“第三局,上九四。” “第四局,入八五。” 四片棋盘在分出胜负后自行消散,独那第五局留在桌上。 从开始到现在,总共也就过了两炷香时间,萧煜整个人却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蓝衫被冷汗浸透,若非幽盈托着,他已然脱力软倒。 今日他算是见识到了,棋道亦能杀人,如若未被喝止,那第五子他便是竭尽全力思索出来,对他心神的消耗不亚于过往面对的任何危机,怕是要血喷当场。 棋演众生,这位谢玄语小姐很有可能已在这一道上走到了某个极点,同时盲棋五局,反观其气象较之方才并无变化,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那位成名已久的棋圣杜若衡,萧煜的认知中,再想不出第二人。 她才多少年纪? 先是那位二公子谢白翎,当时一个照面,仅气场就让虞晚雪和幽盈同时感到极大威胁,如今又是出了这位年轻的过分的三小姐,那江南谢府神秘的大公子,又该是何等风采,萧煜无法想象。 对弈也是另一种对话,萧煜自知败得体无完肤,谢玄语必然还有余力,自己远未触及她之极限。她应当也是背负了某种强大的执念,否则,如此年轻一少女,如何能将王道与霸道融在自身棋道造诣中? 尽管输得心服口服,但希望再次从手中破灭,萧煜仍是难掩巨大的失落。他扶着桌子站起,有气无力地拱手道:“是在下技不如人,谨受教。” 谢玄语起身行了一礼,微笑道:“承让。公子亦十分厉害,五场对局共计一千又零四十四手,已大大出乎玄语意料,便是这第五局,若非公子身体抱恙,玄语也未能断言胜负几何。故,不妨将其算作和棋,留待往后。” 萧煜再度拱手:“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谢玄语眨了眨眼,看向易青妩。 易青妩倒是不扭捏,又不知从哪掏出三袋金子,一并郑重其事地交予谢玄语手中。 阿浪赶紧上前扶住萧煜,同幽盈一道几乎是将萧煜架出了木棚。 “慢着。” 幽盈闻声回头,却是那中年坐将起来,在兜里捣鼓了一阵,摸出一物,然后轻轻抛了过来。 幽盈接住一看,发现是个约有半掌大的深蓝色珠子。 “既然玄丫头说了算和棋,老夫也不好食言,给你们点好处。” 说罢,那中年又躺了回去。 幽盈看了看易青妩,那女人紧紧盯着珠子,就差脱口而出“你不要给我”。 貔貅认证,幽盈果断将它收好。 这也算是萧煜要死要活赢来的,怎好便宜了外人。 …… 木棚内,谢玄语将装满金叶子的钱袋收好,忽道:“先生。” “嗯?” “那易青妩,可是先生旧识?” “唔……勉强算。” “她,方才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 “哦?什么字?” “夏,此为何意?” “……” “先生?” “啊?哦,那小东西打小就皮,以前呐,还有人拿着拂尘抽她屁股管教,现在没人管她了就到处乱跑,玄丫头不必理会她。” “是,先生。” “玄丫头啊……” “先生,我在。” “你跟在老夫身边有多久了?” “玄语七岁随先生出府云游,至今已过八年。” “再过一年,随老夫去昆仑,下一局棋,若你胜了,当可归家。” “……玄语明白了。” “哎呀,咱们师徒俩也该回神州去了,呆在这儿,人家都不敢开蜃楼,搞得老夫怪尴尬的。” “这便是先生将从蜃楼偷的宝物转手送人的理由么” “哎,文化人的事儿,那能叫偷么?这叫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