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幽盈将油纸伞撑到最大,整个人缩在伞底,连松散的裙摆都挽起来打了个结。 这毒辣的阳光她是半点都碰不得,当初一定是疯了才在草原和南海中选了后者。可……她也是考虑到身边这人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眼看他休养了一个月,刚有气力爬起床的时候,脆弱得风一吹就倒。她才选的去南海买画嘛…… 鬼知道天下这么大,碰上易青妩这女人的机会,就像萧煜会主动将脖子凑过来给她吃上一口那么小,偏偏就给他们撞上了。 这小心眼的男人的命犯女人不成? 明明是她先惦记上这上好吃食的! 看着萧煜一步不落跟在易青妩身后穿梭于海市间,那少年又和个跟屁虫似的黏在萧煜身边一口一个“恩公”,幽盈越想越气。于是,她不满地喊道: “喂,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 易青妩哼着小曲,侧目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说了,去下棋呀,就快到了。” 萧煜犹豫了一下,说道:“易姑娘,我真的是略懂棋道。” 易青妩嘴角上扬,露出了洁白皓齿,似乎是比幽盈还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着,道:“我明白,略懂嘛,往往高手都是这般自谦的。放心,赢了的话,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哦?“ 别看这人看上去弱弱的,人畜无害,其实那心眼坏得很,从胆子大到用绝魂同死契就能看出,这男人该狠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放过。他要说自己不会下棋,易青妩是一百个不信。 这一点幽盈也会赞同。 “那……对方是谁?” “马上你就知道了。” “恩公,等等我……” 一行四人向着海市另一头赶去,就在这时,他们身处的这条街骤然升温,萧煜的前方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所有人纷纷退避,硬生生让出了半条街宽的通道。 轻盈的脚步声从面前经过,萧煜却感觉走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炙热燃烧的火球。 一缕嗓音传入了萧煜耳中: “老大,老大,夜老大,您这人形腰细腿长的,可等等小的呀……哎淦,我这化了形怎么腿还这么短!” 这声音中透露着些许猥琐与讨好,让萧煜一瞬回忆起那个山林雨夜。 易青妩正打量着走在前头的那个女子,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她红衣如火,黑发以纤细红绳绑起,自后肩结成五束,几乎垂落足跟,随着步伐起落而摆荡。她眼角绘有深红焰纹,张扬而妖异,除此外面上毫无装饰,但配上那高挑的身姿以及凌人的气势,颇有一种千军万马避之不及的狂暴野性美感。 至于连爬带滚跟在那女子腿边,身高都够不到她细腰的矮小男子,易青妩都没多看一眼。 太弱了,直接忽视。 “啧啧,好大的排场……嗯?你在干嘛?”易青妩小声嘀咕道,忽然看见萧煜微微躬身,朝着那对奇怪组合的背影,恭敬地作了一个道揖。 却说那女子似乎心有灵犀,足下一顿,竟是侧目朝着这边看了过来,轻轻点了个头,然后继续前行。 易青妩心中一讶,惊奇地看着萧煜,道:“认识?” “算是吧……一位很厉害的前辈。” 易青妩闻言眉开眼笑,轻轻用肩旁碰了碰萧煜,挑眉道:“可以呀萧郎,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搭上了这条线,你可知她代表着什么?” 萧煜默不作声地收回了随意系在腰带上的小巧铃铛。 易青妩眨了眨眼,好家伙,她先前没仔细瞧,这才看清那是个什么物件。 嗯,平平无奇的至宝永乐铃罢了。 随着流夜离去,这处闹市渐渐恢复原样,易青妩带着萧煜三人钻入了一处小巷。 浪潮声从前方传来,当略带苦咸的海风吹拂发梢,幽盈从伞下探了探头,发现他们已至海市边缘,处在某个伸向海面的平台上。 此处只有一个简陋的棚子,与构建海市的白雾不同,这个棚子完全是用木板随意搭建而成,与环境格格不入。 木棚内传来“嗒嗒”落子声,易青妩抿唇一笑,昂首挺胸,像个常胜将军,也不管萧煜是否愿意,拉着他便入内。 幽盈跟在后头,刚走进去,就瞧见一个中年男子和衣躺在地上闭目哼曲,睡姿悠闲。他衣衫还算整洁,黑发如墨,鬓间却是雪发如霜,颇有世外高人的形象。 若不是他手边放了一盘啃了一半的白切鸡,还在吮着布满油脂的手指,幽盈差点就那样认为了。 木棚中只摆了一套桌凳,那落子声便是从那传来。 幽盈侧目看去,桌子一旁站着一老一少,从这个角度正好挡住了一方棋手,她只能看到另一方是一位赤发青年。那老者鹤发青袍,瞧着都有耄耋之年,身姿却挺拔如松,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而那白衣少女在幽盈的目光扫来之时,好似心有所感,也转头望来。 好一双清澈灵动的桃花眼,惊鸿一瞥之下,星月失色。 上天该是多么不公,才将一切完美都赋予到了这张脸上? 那轻浅的月眉,修长的睫毛,秀挺的琼鼻…… 这少女单独一个五官都能让上京城最美的花魁黯然失色,幽盈曾觉得,在所有见过的女子里,明裳是无可争议的姿容无双。 然而在这少女面前,明裳的优势,也只能在年岁造就的女子形体上了。 可这少女也还没成长完全,若再给个三五年…… 然而,这些表象都不是让幽盈惊艳至此的理由。 她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独一无二的气质,那是一种能让风止澜停的宁静,仿佛在她身边,天地万物都会变得无比安和。 连她自己那颗浮躁的心,都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女子,男子怕只会自惭形愧,连接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少女对着幽盈柔柔一笑,转头继续观棋。 “啪嗒”。 阿浪默默低头蹲下去捡自己的小包袱。 幽盈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就有些庆幸,萧煜是看不见的。 棋盘一端,赤发青年凝眉思索了许久,长叹一声,苦笑着摇头放下棋子,道:“我输了。” 观棋的老人与少女见状也是离开了棋盘周围,露出了另一位棋手。 那同样是一位少女,只不过她身着墨衣,以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秋水长眸。她轻声道:“承让。” 赤发青年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那仙风道骨的老者抚须笑道:“当年在谢府原只是一面之缘,不曾想今日偶遇,三小姐之棋道造诣,竟如此登峰造极,倒是令老夫汗颜不已呐……” “玄语可当不得陈老前辈如此称赞,都是先生教的好。”名为谢玄语的墨衣少女轻笑道。 那躺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满意地哼了声,却惹来了谢玄语一阵轻飘飘的数落。 “先生虽教的好,但那为人处世之道,学生却是学不来的。陈老前辈可有见过出门不带银两,到了这儿便胡吃海塞,结账时却将学生推出来顶包,自个儿溜之大吉的先生?惹下一堆麻烦且不说,那蜃楼岂是说闯就闯的?打坏了人家蜃楼的东西,这债又没法还,用不知哪儿偷来的木头搭了棚子,美名其曰靠海别院,到头来还是自个儿躺在后面,要学生靠下棋来赚那金叶子还债。这些还不算,原本来下棋的就没几人,还偷拿金叶子去买酒吃,可给学生逮着了,偏偏躺下耍赖让人那他毫无办法。您评评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先生?”
陈姓老者听着少女不带重样又不带脏字的数落,干笑了两声。 这人间敢这般说道那位躺着的,可就只有这少女了吧。 那赤发青年放下一袋金叶子,叹气道:“愿赌服输。不过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就不能通融这一回?我那堂兄被压在塔底下这么多年,我只是想帮帮他而已。” 躺在地上的中年男子闭眼说道:“你的条件是帮他重生龙角,可以,但规矩就是规矩,下不赢玄丫头,那就是不行。而且,这种事情你小子去找敖紫萱不就完了,何必来寻老夫?” 敖伽讪笑两声,也不再做过多纠缠,起身抱拳后,就跃入海中消失不见。 中年男子小声嘀咕道:“龙族那么有钱,这小子真的就只给一袋,还和老夫记仇是吧……” 谢玄语抢在他之前,将装满金叶子的袋子收好,看向另一对师徒,道:“陈老前辈可要来一局?” 陈姓老者尴尬地笑了笑,看向白衣少女:“镜妍,可想与三小姐手谈一局?” 名为镜妍的少女抬头看了眼师父,安静地摇了摇头。 下不过。 谢玄语柔声笑道:“仔细想想,当日府中一别,至今与镜姑娘已阔别十年,虽有过预想,但镜姑娘出落得如今这样,却是更胜我的意料。难怪当年云舒才五岁,便和娘嚷嚷着以后要娶你做媳妇。” 听了谢玄语之言,镜妍脑海中似乎浮现某个身影,也是微微一笑。 “咳咳……”陈姓老者干咳两声,道,“童言无忌,三小姐怎么也开起这般玩笑了……何况,四公子如今是何想法还不确定。” 谢玄语和镜妍相视一笑,颇有种大姑子和弟媳的味道在里面。 谢玄语说道:“玄语只是想提醒陈宗主,云舒及冠之时,还请……” 老者面色一肃,正色道:“三小姐放心,四公子及冠之日,南海仙宗必然赴约,全力助公子度过此劫。” “如此,有劳各位了,玄语在此谢过仙宗大恩。” 谢玄语起身行了大礼,而后语气一转,俏皮地说道:“至于姻缘一事,我与家里人不会干涉云舒,当然,若能选弟媳,我更倾向镜姑娘。” 镜妍眨了眨眼。 躺地上的中年终于听得不耐烦了,嚷嚷道:“好了,玄丫头莫再墨迹,冤大头……咳,下一位客人来了!” “是极是极!如此,老夫便不叨扰了,这便和镜妍回岛。” 老者闻言如蒙大赦,像是再呆下去,徒弟还没被那可恶的谢云舒拐跑,就要先被他jiejie忽悠回江南做弟媳了。他衣袖一展,鹤鸣从九天传来,一只雪鹤和一头青鸾从天而降,轻轻落在棚子旁。 老者踏上白鹤,镜妍则是走上青鸾的后背,两只巨鸟乘风而起,很快就消失在天际。 谢玄语目送他们远去,而后终于望向萧煜一行人,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轻笑道: “诸位,可是要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