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在线阅读 - 033 集腋成裘

033 集腋成裘

    齐王田地看到的,并非真相。当然,田地也很清楚,这确实不是真相。其实,他需要的也并非是真相,而是一个理由。一个削弱孟尝君的理由。为此,他“恰到好处”的出现在稷下学宫,出现在韩魏齐秦的一场诡异的聚会中。

    从稷下学宫归来,田文气打不出一处来。刚落座,就有门客来通禀,说有魏使求见。

    “此时前来,莫非为了奚落本公?”田文转念一想,毕竟这是齐地,魏使不敢过于放肆,便道:“让他进来。”

    范雎进来,毕恭毕敬的向田文行了个礼,道:“在下范雎,特来恭喜薛公。”

    “喜?本公何喜之有?”田文冷道。

    “升迁之喜。”范雎道。

    “哈哈哈!”田文苦笑道:“田文今日才开罪了齐王,何来升迁?魏使如若是来嘲讽本公,就奉劝你一句,在本公尚未变脸之前,离开临淄为好。”

    范雎道:“薛公将为秦相矣。”

    “哦?”田文不解道:“此话怎讲?”

    “薛公可知,此番稷下会盟,缘何秦人不期而至?”范雎道。

    “莫非……莫非是秦人设计本公?”田文惊道。

    “薛公猜对了一半。”范雎顿了顿,又道:“不是秦人,而是秦王。”

    “秦王?”田文惊道。

    “在下也是猜的。”范雎道:“秦王可是垂爱薛公,曾邀薛公入秦为相?”

    “呃……有此事。”田文转念一想,又道:“先生是说,秦王故意设计本公,是为了逼迫本公入秦为相?”

    “此为其一。其二便是,破坏薛公合纵大策。此乃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也。”范雎道:“不知薛公何时动身赴秦?”

    “哦?”田文诧道。

    “以在下猜度,秦人三日内必前来迎君。”范雎道。

    “即便本公有意,齐王也不一定允准……”田文道。

    “薛公赴秦任相,一来可以巩固齐秦盟好,这二来嘛,薛公不在齐地,齐王反而自在些。齐王为何不准允?”范雎道。

    田文暗忖:田地继位一年多来,虽然表面上逢迎,但田文看得出,田地待自己确非真心。齐国庙堂,早有“二王”之论,说这一王在桓公台,另一王在江湖间。弦外之音,谁都听得出来。起先,田文并不理会。但现在,特别是这稷下事件出来以后,田文不得不重新考虑此话的分量。换作自己是田地,在自己的王城中、庙堂上,会容得下一个可以跟自己抗衡的“二王”么?

    田文仰天一叹。良久,又道:“先生夜半到此,不会只想着给本公说这些罢?”

    范雎跪下道:“魏人范雎,愿拜薛公门下,任由薛公驱使。若能同薛公入秦,必然鞍前马后,辅佐薛公成就伟业!”

    就在此时,薛府外一片嘈杂。门客冯欢进来通禀,称魏使须贾嚷着要见田文,还辱骂田文不讲道义,引诱他的门客。

    “须贾……”范雎大愕,脸色瞬时惨白,一脸惶恐。

    “先生这是?”田文不解道。

    “薛公有所不知,这须贾乃是在下家主。家主刚愎不仁,这番来找薛公理论,定是为了在下……”范雎慌道。

    “那如何办才好?”田文道。

    范雎四顾道:“薛府可有后门?”

    “这……原本是有的,如今真没有。”田文道。

    原本的薛府确实有后门。后来门客与田文道,主公大公无私、行正坐端,设后门做甚?弗如把后门封了,只留正门?这样一来,世人更会广播主公的敞亮高洁、大义凌然。田文便采纳了门客的意见。

    “这可如何是好?”范雎急得团团转:“薛府可还有其他出处?”

    冯欢想了想,道:“西面还有一个洞……”

    “狗洞,是吧?”范雎如获至宝,笑道:“烦请先生带路。”

    果如范雎猜想那般,三日后,嬴芾、嬴稷登门,再邀田文入秦。这一次,田文没有拒绝。

    田文随后又上书齐王,说了入秦之事,田地也没有拒绝。

    话说那日在稷下学宫,田文抽剑向嬴稷,却惹得齐王震怒:齐王面前,谁敢舞刀弄枪?只见那田地,也“锵”的抽出佩剑,朝田文砍去。随着“哐当”一声脆响,田文虎口一麻,其剑也随之掉落地上。

    这一剑,虽没伤着任何人,却也断了田文与田地的情义,断了田文对齐王的最后一丝幻想。

    田文让门客占筮,择吉日出行。

    出行那日,一众百姓将薛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有的百姓拎着鸡,有的牵着羊,有的捧着果子,皆垫着脚、探出头,朝门内张望。

    嬴稷挤到人群中,向一老叟问道:“尔等这是为何?”

    老叟答:“薛公赴秦,我等是来送行的。”

    老叟说完,一旁的老百姓又七嘴八舌的说开了。“薛公这一走,齐国便是少了一根顶梁柱咯”,“这齐国,要不是薛公父子,怎有今日这般强盛”?还有人说,“薛公乃侠义之人,好善乐施。就拿前年干旱来说吧,要不是薛公开仓放粮,这临淄城便是要饿死不少人呢……”有人说着说着,竟流出了眼泪。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吱嘎”一声,薛府大门开了。田文在众门客的拥簇下走出来,向众人施礼道:“田文何德何能啊……”

    人们纷纷涌上前来,将手中的鸡养果子,捧给田文。田文一一接过,又交给身旁的门客,再一一额首致谢。有人道:“薛公今日一别,何时再回齐国?”田文道:“田文此去,不知归期……”又有人道:“老夫听闻,秦国遍地虎狼。薛公若待不下去了,就回来。我等还在这里迎您!”还有人道:“秦人若敢欺负您,我等原为犬马,撕了那秦王!”田文不知如何答才好,却也被这份情感动得流泪,哽咽道:“谢我父老乡亲!这份情,田文记住了。”

    就这样边走边谢,田文一行人,从大门口走出,穿过百姓的队伍,竟足足花了一炷香时间。百姓队伍的尽头,又是门客的队伍。门客足足千人,整整齐齐,排起了二十丈的长龙。长龙拥护着田文,浩浩荡荡的朝城门走去。至西雍门下,田文转过身来,高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请回吧。”

    “薛公保重!”人群齐呼。

    看到这一架势,嬴稷不禁叹道:“好大的排场!”

    田文“轰”的一跪,对着桓公台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便头也不回的朝城外疾步而去,也不忘叮嘱冯欢道:“厚待诸位。”

    “已经交办了,少时便可去府中领赏。”冯欢道。

    “甚好。”田文道。

    从临淄出来,先往北行五百里,然后一直奔西,可从秦国北境入,然后再往西南,便可直达咸阳。但这条线路,却被田文以“秦国北境荒芜不通”为由拒绝了。最终选择的路线是:从邯郸一路南走,经行魏韩两国,从韩国西面出境,直奔咸阳。这种走法,中途要过两国,通关难免繁琐一些,却有一个好处:大张旗鼓,洋洋洒洒,天下人皆知,孟尝君入秦了。

    一路风光,一路吃喝,从临淄到函谷关,竟走了一个月。

    到函谷关下,守关将军王龁已率秦军列队迎接。田文意气风发,走在最前头。忽然,一团黑色的雾气从城头升起,慢慢的攀到云端,又氤氲开来,仿佛一朵黑色的蘑菇。田文好奇的看着,脸色一沉,对王龁道:“本公入秦,为何还要放狼烟?”

    王龁乃军旅之人,生性耿介,连道:“狼烟?谁人干的?末将没有吩咐人放狼烟啊?”

    “薛公打趣你呢,哈哈哈!”嬴稷笑道:“知是贵人到,老百姓正忙着烹制美食,恭迎薛公呢!”

    “对,是炊烟,炊烟!”王龁笑道。

    “还是十二会说话。”田文笑道。

    见田文释怀,王龁又道:“对对对。想当年,关尹见天有紫气升腾,便料定,必有贵人至。果不其然,那日,老聃便从此门而入,在函谷写就《道德经》,再奔西而去。今日知是薛公入秦,所以也有黑气升腾。”

    王龁本不善言辞,好不容易憋出这一长段,原本以为能讨田文欢喜。没想到,田文的脸色更暗沉了。田文摇了摇头道:“紫气东来,乃是大吉之相。然这黑气,是晦气,大不祥也。”

    “这……这,这怎会不祥呢?”王龁本想拍马屁,结果拍在马蹄子上,不禁急出了一身汗。

    嬴稷笑道:“王将军是粗人,那禁得起薛公打趣?”

    “本公绝非打趣,实则是心有不安。”田文正言道。

    眼看场面陷入尴尬,嬴芾不禁为嬴稷捏了一把汗。可嬴稷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老聃乃周人,周乃火德,自然这祥云便是紫红;薛公再想,秦人尚黑,这祥云自然也是黑色!”

    “嗯,”田文点了点头,又笑道:“十二果然睿智,本公佩服!”

    在函谷关逗留半晌,众人又一路向西,直奔咸阳城。咸阳城距函谷关不过二百里,两日便到。田文原本还在想,秦王当以何种礼仪欢迎他呢?红毯铺地、民众夹道、钟鼓馔玉自然是少不了的。但真正到了城门下,这一切都没有出现。田文很是失落,斥道:“这便是秦人之礼?”嬴芾觉察到了田文的不快,笑道:“秦人朴实,因陋就简,薛公海涵。”

    田文“哼”了声,便不再多说。所谓客随主便,如今既入秦境,是虎落咸阳,他又能如何?

    嬴芾将田文安排在藁街的秦驿住下。

    田文面有不悦道:“本公门客众多,如何住得下?”

    嬴芾解释道:“薛公便踏实在秦驿住下,至于门客,已于别处安顿好了。”

    田文道:“泾阳君有所不知,我与他们情同手足,须臾不曾分离。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如若泾阳君要将他们安顿到别处,田文也一并前往。”

    “这?”嬴芾为难道。

    嬴稷插话道:“启禀薛公、泾阳君,我王交代了,如若薛公坚持,可将整条藁街都收拾出来,全部留与薛公和众兄弟。”

    田文道:“这藁街乃各国驿站所在。如若都让出来,田文不就成了鸠占鹊巢?”

    “哈哈哈,无妨无妨。”嬴芾道。

    安顿好住处,嬴芾早晚都陪着田文,好酒好rou任其消受,却始终没说秦王召见的事。过了三日,田文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不知何时面见我王?”

    嬴芾道:“朝堂中有急务,还需三日。”

    再过了三日,田文又问:“不知我王何时接见在下?”

    嬴芾笑道:“薛公莫急。边塞军情紧急,我王正与众臣绸缪,还请薛公再等三日。”

    又过了三日,田文再问:“边塞军情是否处置妥当?”

    嬴芾道:“快了快了,薛公稍安毋躁。”

    田文在藁街一住便是二十多日。门客们整日里除了喝酒吃rou、嬉戏赌博,便无他事。众门客倒是逍遥、乐不知返,而田文却如坐针毡。本来自己是受秦王之邀,前来咸阳任相,没想到入了秦地,却被晾在了一旁。曾一呼百应的孟尝君,竟有力使不出、有苦说不出。他也曾想过,干脆回齐国或薛邑,但自己这张老脸,又往哪里搁?

    更让田文难堪的是,门客本就鱼龙混杂,时日一久,难免招惹是非。这日,冯欢来报:门客刘莽酒后与人争执,竟拔刀将人刺死了。

    这事若是发生在齐国,田文倒可以掩盖下来。但这是在秦国,田文又初来乍到,该如何办?田文去找嬴芾商量。嬴芾叹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别无他法。田文急道,众门客与本公乃兄弟,不能见死不救。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嬴芾给田文讲了一个故事:当年,秦惠文王嬴驷还在做太子时,因触犯律法而被商君问责。商君念在太子贵为储君,又未成年,便将嬴驷流放,而以太子傅、孝公长兄公子虔代罪,施以劓刑。

    田文惊道:“真把公子虔的鼻子割了?”

    “正是。”嬴芾道。

    田文暗忖:俗话说刑不上大夫,没想到秦国如此冷血,连王兄、太子傅都不曾饶过。难怪世人畏秦人如虎狼。今日他替门客求情,岂不是自讨没趣?田文又找来冯欢,吩咐道:“即刻密送刘莽出秦,快!”

    冯欢把刘莽化妆成齐商,随商队出逃了。这刚一出城,被他杀死的秦人家眷,便领着秦卒到了藁街,将齐国驿馆给围了起来。带头的秦将怒气冲冲,大喝道:“刘莽何在?”

    田文应道:“在下田文,不知将军所为何事?”

    “你便是孟尝君?”那人从上到下将田文打量一番,冷道道:“老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孟尝君混杂在一帮江湖草莽之中,硬是没认出来。”

    田文知是此人在挖苦,仍旧抱拳道:“敢问足下是?”

    “老夫魏厓,见过孟尝君。”魏厓道。

    田文道:“原是魏大人,失敬,失敬!”

    魏厓冷道:“孟尝君着实出手不凡呢。足下还未得王上任命,就领着门客当街杀人了。”

    “门客杀人,与薛公何干?”冯欢道。

    “哦?”魏厓道:“即是孟尝君门客,杀人行凶,便是与孟尝君有关。除非孟尝君与老夫说清,此事不是由他指使。”

    “你……这……”冯欢楞道。

    “怎么?莫非这刘莽,不在此处?”站在魏厓身旁的男子道。

    “这位又是?”田文道。

    “廷尉嬴奭,失敬、失敬。”嬴奭道。

    “见过廷尉大人。”田文抱拳道:“适才魏大人口口声声说是薛公门客,又直指刘莽,证据何在?”

    魏厓笑道:“杀人时,此人口口声声说‘吾乃薛公门客刘莽是也,你奈我何?’这整条街都听见了,莫非孟尝君还要抵赖?”

    “魏大人,”田文见隐瞒不过,只得道:“刘莽确是在下门客。只是,这刘莽早已不知去处,还望大人明察。”

    “好一个金蝉脱壳!”魏厓怒喝道:“来人,仔细搜查这齐驿,即便掘地三尺,也务必把刘莽找出来!”旋即,秦卒四散开来,奔屋内而去。

    “请便!”田文两眼一闭,漠然道。

    “且慢!”就在此时,齐驿置啬夫田单站出来,阻止道:“此乃齐国官驿,岂容尔等放肆?”

    魏厓乜着眼,上下打量着田单,斥道:“小小一个置啬夫,竟敢拦本侯搜查?”

    田单正言道:“齐驿虽在秦,若按列国公约,视同为齐地。大人若非要强行搜查,便视为强闯齐地,不啻与齐开战!”

    田单不卑不亢,且字字在理,不由得魏厓不深思。但事已至此,魏厓也不能让齐人看了笑话,只得强硬道:“莫非秦国怕了不成?”

    “齐秦皆是大国,自是谁也不怕谁。只是大人须好生掂量一下,要与齐国为敌,秦人会否答应?秦王会否答应?”田单道。

    “你是在要挟老夫?”魏厓怒道。

    “在下就事论事而已。”田单道。

    见情势紧迫、剑拔弩张,田文道:“门客杀人,田文自然要给秦国一个交代。”只见,田文抽出佩剑,又朝天竖起了左手食指。“薛公不可!”众门客惊呼。话音未落,只听见“呼”的风声掠过,一个血淋淋的指头,已经掉落地上。田文捏着断指,疼得哇哇大叫。

    “薛公,薛公!这是何苦?”冯欢道。

    众门客齐齐上前,纷纷拔出佩剑,怒向魏厓。

    田文一头大汗,脸色惨白,喘息道:“舍人行凶,田文代为受过。只是田文受秦王之邀,尚有大事未办,不能枭首,望魏大人见谅。”

    魏厓也未曾想到,田文会来这么一出。既然事都做到这份上了,话也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往死里逼,只得道:“如若再敢胡作非为,老夫定不轻饶!”说罢,转身便走。

    这一转身,才发现齐驿的大门,已经被田文的一众门客给堵住。冯欢道:“魏大人留步!”

    “你想如何?”魏厓道。

    “我家门客行凶杀人,主公已代为受过。而魏大人强闯齐驿,轻蔑齐国,总也该有个说法吧?”冯欢道。

    魏厓嘴角一撇,拔出剑道:“放肆!”

    “锵锵锵”,众门客也拔出剑来。

    魏厓剑锋一指,咬牙道:“这咸阳,还没人敢拦本候去路!”

    瞬间,齐驿里杀气腾腾,血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传来:“我王诏命,田文即刻入宫。”

    田文走到魏厓身前,淡淡道:“王命在身,还请魏大人让路!”

    田文终于得以踏入咸阳宫。和二十三天前刚来咸阳时的意气风发比,田文的心境已然全变。他原本想着,一个崭新却又火热的天地,正等着他去肆意发挥,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正是嬴稷想要的。嬴稷虽然年岁不大,但已熟稔帝王之术,懂得如何将一块有棱有角的璞玉,打磨成他想要的、圆滑的、不硌手的器具。田文不知道,过去的二十多天,嬴稷既是在考验他,也是在为他铺路。

    秦相楼缓本无大才,听闻田文要入秦,便主动向嬴稷请辞,要拱手将相位让与田文。楼缓此举,让嬴稷另眼相看:楼缓担任秦相半年,非但没有照顾赵国利益,反而兢兢业业cao持着秦国国政。如今楼缓再主动让贤,着实磊落无私,也免去了嬴稷的许多麻烦。

    楼缓让贤却引来了另一个人的不满:魏厓。如果说魏厓第一次和相位失之交臂,是迫于秦赵邦交的压力,为大局计,他可以忍气吞声。但楼缓毕竟是两国王上的交易,是交易就迟早要交割,楼缓也迟早要把相位还给魏厓。

    然这一次,田文凭空而降,却是嬴稷亲自去齐国“请”的。不知田文用了什么诡计,才把嬴稷弄得五迷三道?嬴稷竟公然对满朝文武说,田文名满天下,乃秦相的不二人选,是大秦崛起的柱石栋梁。这让魏厓气打不出一处来。

    虽然魏厓不明白,但白起以及那些当年和嬴稷一起混迹燕地的人都明白,即便成了秦王,嬴稷骨子里对江湖、游侠、快意恩仇的向往,却有增无减。那种向往有多深,嬴稷就对田文有多景仰。

    刚跨入大殿,田文愣住了。他这些日子的遭遇,都和这个年轻的王有关。甚至可以说,都是这个年轻人一手策划并实施的惊天阴谋。这个王,原来他早已熟悉——不就是先前一直伴随其左右,并跟他一起入秦的嬴十二么?田文暗自埋怨道:田文啊田文,你好生糊涂啊,这“十二”,合起来不正是“王”字么?

    田文觉得好气又好笑,竟有种被摆布的感觉。田文怔了怔,还是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去,跪道:“臣田文,参见我王,我王万年!”

    嬴稷起身下来迎接。只是这慌忙之间,衣襟扯着王案上的一具铜簋,竟不得自由。嬴稷扯了扯衣襟,无奈那铜簋太沉,扯不动。嬴稷索性掏出匕首,往衣襟上一划,割开袍子,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扶田文。“薛公免礼。寡人等你等得好苦。”嬴稷道。

    “多谢王上抬爱。月前,不刚见过面么?”田文笑道。

    “是么?”嬴稷佯惊道。

    田文见嬴稷有苦衷,便笑道:“田文仰慕我王已久,梦中神游,不知有多少次与王上把酒言欢呢。”

    “薛公之言,正是寡人心中所想呢。”嬴稷见田文手上缠绕着棉布,又诧道:“你这手指?”

    田文苦笑道:“方才心急,不小心给摔了。”

    “薛公尊贵,当小心才是。”嬴稷道。

    “谢我王关心。臣有一物献上。”田文道。

    “甚稀奇之物?”嬴稷道。

    冯欢从殿后走来,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匣子,上嵌五色宝石及珊瑚,配一金锁扣。至嬴稷跟前,冯欢跪下,将盒子举过头顶,高声道:“请我王过目。”

    “王上!”嬴芾道。

    按照正常程序,臣下献礼,当先由寺人查勘,确认不是武器、毒药之类的有可能伤及龙体的物件,方才转呈给嬴稷。但嬴稷想,如此虽妥,但未免寒了让田文的心,也显得自己过于拘束、不甚潇洒。嬴稷接过木匣,道:“不知何等宝贝,让薛公如此郑重?”

    “揭盖便知。”田文笑答。

    “王上!”嬴芾又提醒道。

    嬴稷充耳不闻,揭开木盒,只见一个毛茸茸的物什置于其中。嬴稷拿起这物什,于胸前端详——这是一件一体纯白,又白得发亮刺眼的裘子。肌肤挨近,一股暖意瞬时传来。所谓“风吹毛更暖,雪落雪自消,雨落毛不湿”是也。白毛顺滑无比,插上一把梳篦,也会滋溜的滑落下去。嬴稷笑道:“此乃何物?”

    田文转身,朝群臣道:“诸位可知,此乃何物?”

    群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却没人回答。田文得意道:“此乃集腋裘也。”

    “哦?有何来历?”嬴芾诧道。

    “不过一件貂裘罢了,还有甚来头?”有人道。

    冯欢道:“所谓集腋,便是集白毛狐之腋毛而成。”

    “白毛狐?何其珍贵!”嬴芾叹道。

    “泾阳君好见识。墨子曰: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说的,便是这集腋裘。”田文道,白狐本来就稀少,而狐腋要适应寒暑变化,六个月才长一次,便更加稀缺了。要制成这样一件裘子,非千狐不可。

    “值得千金又如何?我王莫非还少了这千金万金?”有人道。

    “哈哈哈,世间千镒之裘不少,然本公所献的这件,却是仅有。”田文笑道:“此乃景公之裘。”

    “啊?”举座皆惊。

    两百年前,齐国君主景公好华服,齐国上下皆穿华服。齐国旁边有个小国,名为代国。代国人为巴结齐景公,举国去山里抓狐狸,直至觊觎代地已久的离枝国打来,都还没有凑齐一件集腋裘。无奈之下,代国国君只得卑躬屈膝,寻求齐国庇佑,以抵抗离枝国。引狼入室、甘当傀儡的下场可想而知,一百年后,齐国干脆把代国灭了。

    由此可见,此裘得来不易,不啻一国之重。

    而且,这件裘子确也宝贵,尤其暖和。有一年冬,齐国下起大雪,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积雪之厚足以没膝。齐景公穿着这件裘子,对大臣晏子道:这天气真是奇怪,下了三天的雪,竟然不觉寒冷。

    田文故事讲得行云流水,听的人也目瞪口呆。嬴稷虽不以为然,但也不能驳了田文的面子,便佯装兴奋道:“确乃人间极品。”嬴稷将集腋裘放入匣内,命寺人收走。再回到王案前,朗声道:“薛公仗义疏财、乐善好施,想必诸位已有耳闻。此番,薛公不远万里赴秦,乃是受寡人之邀,共谋大事。寡人在此昭告天下:自即日起,田文任秦国丞相。还望薛公恪尽职守,不负秦人重托!”说罢,嬴稷双手合拱,朝田文深鞠一躬:“丞相,请收寡人一拜!”

    众臣见状,亦随嬴稷朝田文拜,齐声道:“拜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