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在线阅读 - 034 盛名之下

034 盛名之下

    见嬴稷如此大礼,田文又一拂下裳,重重跪下:“臣田文,必不负王上重托!”

    朝会后,嬴稷在咸阳宫设宴,为田文洗尘接风,上大夫以上爵位的大臣作陪。嬴稷田文携手赴宴,然一入宴席中,田文却面露难色。嬴稷不解道:“薛公这是……”

    “呃,也,无事。”田文支支吾吾道。

    “但说无妨。但凡丞相所请,寡人一概准允。”嬴稷道。

    田文道:“臣有门客五人,随臣一同入宫面圣.如今,他们还在殿外候着……”

    嬴稷道:“来人,再设五案!”

    寺人又在宴席末尾,添置了五张案桌,又摆上了五套rou食。田文感佩道:“这……王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嬴稷拍了拍田文的手,道:“寡人听闻,薛公待门客犹如兄弟,寝则同寝,食则同食,可有此事?”

    “正是。”田文道。

    “薛公高义,寡人仰慕、自愧不如。”嬴稷道。

    “我王谬赞。”田文道。

    不一会,五个门客便鱼贯而入。入殿十步,五人又排成一排,齐齐跪下:“草民参见我王。”

    凭借着灯光,嬴稷依稀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隔得太远,看不实在,嬴稷又眨巴眨巴眼睛,聚神望去:这不是狗盗么?那个当年和他一起在燕国武阳偷鸡摸狗、放浪形骸的狗盗?但今日的嬴稷已非当年的秦谷。嬴稷已不便于与狗盗相认,只能远远地看着狗盗。

    狗盗也认出了嬴稷。狗盗深知自己身份卑贱,甚至连跟旧友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的,朝嬴稷点了点头。

    魏厓闷闷不乐,邀众臣在自家府邸吃酒。酒过三巡,有人便提到了田文献裘一事。虽说御前献宝是常事,然献完宝就罢了,田文还生怕王上不知其金贵,洋洋洒洒、扯东扯西地说了一大堆废话。齐人好商重利,这种作为倒也不奇怪,无非是自抬身价罢了。

    魏厓道,田文如若真是大才,能为我大秦计,也算国之大幸。嬴奭不解,田文成名已久,然都是赞许其高义,天下人却从未听说过他有何政绩、有何治国之策。魏厓眼前一亮,道:“要知真假还不简单,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嗯。”嬴奭道:“只是田文身份尊贵,谁人去试才合适?”

    “这个你不用cao心。当下,你还有一件要事去办。”魏厓道。

    “甚?”嬴奭道。

    “查清刘莽的下落。哪怕掘地三尺,都要给本候找出来。”魏厓道。

    “追缉令已分发至九州,不出三日,定然拿下刘莽。”嬴奭道。

    “有蠪蛭台出手,本候就放心了。”魏厓道。

    拜相翌日,嬴芾便着手给田文添置相府。有人提议用大良造府来重新改造。嬴稷认为,大良造府乃商鞅用过的府邸,虽已空置数十年。但老秦人都视商鞅为神,感念其变法有功,如若让田文用其旧居,必然激怒老秦人,更使田文在秦国施展不开。

    思前想后,嬴稷便想到前太子傅嬴虔的府邸。嬴虔过世之后,这府邸就传到了嬴雍的手上。而这嬴雍,当年和季君嬴壮合谋起事,后被嬴稷一锅端了。嬴雍死后,府邸便也空了出来。

    嬴芾命人收拾了一番,便请田文入府来看。田文看了一圈,却道,府邸太小,容不下百官。嬴芾刚想说,当年百官随商鞅开府理事,其府邸还不比这个大呢。然转念又想,田文乃齐人,凡事讲究豪阔而不拘束,况且他的门客就有千人之多,嬴虔府着实是小了点。但在咸阳城中,除了嬴稷的咸阳宫,哪里还找得到比嬴虔府更大的?

    思前想后,嬴芾决定将嬴虔府和隔壁的空置的一处府邸并做丞相府。田文听了,叹道:“秦国拘迂,也只好如此。”

    开府那天,百官绞尽心思,投田文之所好,携珍奇异宝而来贺。田文站在府门处,一一接待。但凡姓名、官职、礼物,都命冯欢一一记下。宾客告辞时,田文必又回礼一份。这份回礼都是精心计算过的。譬如,对方送的是东海夜明珠,冯欢便要立时评估,此物价值几何。如若这颗珠子价值百金,田文的回礼便值二百金。以此类推。

    百官哪曾见过如此豪阔之人?本来是来套近乎的,然这走一圈,反倒是赚了一倍。谁人不感念田文高义?仅此一举,田文甚得人心。

    这日晚上,忙了一天的的田文正想歇息,又来了一个祝贺的宾客。“你说甚?再说一遍?”田文从塌上,翻身跃起。

    “启禀薛公,确是太后。”门客道。

    “赶紧替我洗漱,快,快,擦把脸。”田文道。

    门客打了一盆冷水,端到塌下,田文用手捧起水便往脸上拍打。这刚拍了两下,芈月铜铃般的笑声便传了进来:“咯咯咯,本宫深夜来访,怕是叨扰到丞相了哟?”

    田文从盆中抽出手来,往地上甩一甩水,应道:“在下不知太后前来,有失远迎。”

    芈月笑道:“丞相客气甚?从今往后,不许行此大礼。都是稷儿身边的人,我俩亲近都来不及哩。”

    “太后恕罪,在下正欲入寝,所以……所以不免慌乱。”田文道。

    “无碍无碍。本宫原本想着白日里来。但又想,丞相盛名在外,交游广阔,这白日里免不得群臣来贺,这门槛啊,怕是都得踩破了。”芈月笑道。

    “哪里哪里,太后见笑了。”田文自忖乃不认生之人,无论三教九流都能处到一块去,但却没有见过芈月这般见面熟的。不仅见面熟,还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调侃,打得田文措手不及。

    “这夜里来呢,倒是有个好处,便是夜深人静,好与丞相促膝谈心不是?”芈月道:“本宫正有事请教薛公。”

    “太后折煞田文了。”田文谦道。

    芈月笑道:“新王方立,百废待兴。薛公既为我大秦丞相,可有考虑过这治国长策?”

    这突然一问,倒把田文问懵了。平心而论,这些时日,他都在忙着如何应付嬴稷、应付百官,还从未想过这等问题。既然太后问起,又不能不答,便随口说道:“臣已有定策。”

    芈月道:“本宫洗耳恭听。”

    “秦乃西隅大国,东出……东出势不可挡。”田文一边想一边说道:“这东出之策,当是连横……连横齐赵,对,连横齐赵,蚕食韩魏。”

    “既是蚕食,韩魏二国,又该从哪国吃起?”芈月又问。

    “韩……韩离周王畿近,攻韩……攻韩必牵连天子,天子一怒,必聚天下诸侯群起而攻秦。故,当以攻魏为先。”田文道。

    “按薛公的说法,攻魏后,亦得攻韩。攻韩还得牵连天子,此时莫非天下诸侯就会置之不理?”芈月道。

    “这……这此一时,彼一时也。”田文根本没有想到,这芈八子聪慧如斯,竟顺着自己的思路,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自洽的问题。田文想了想,接着说:“魏未灭时,天下诸侯自然是袖手旁观、以期渔利;而灭了魏再攻韩,天下诸侯即便群起而攻,秦国亦不惧。为何?秦已坐拥魏地,国土、兵士,倍于先前,还怕他国?”

    芈月“嗯”了一声,淡淡道:“薛公之策甚妙,本宫受教。”

    田文掌心都捏出汗来了,听芈月这么一说,方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笑道:“太后过奖了。”

    没想到这话刚说完,芈月又说:“薛公啊,我曾听闻,你在齐地时,便曾想着合纵韩魏,共同伐秦。但为何,今日又要入秦?”“呃……”田文一时无言以对。芈月又说,“薛公曾道,秦国有三罪:欺骗、好战、灭文。不知到了咸阳,薛公是否还认为秦国有罪?”

    田文无可奈何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在齐之时,我为齐臣,想那许多计谋,也是不得不为之。”

    “那倒是。只是本宫以为,这合纵大策,本是长策,却不该因人废事,不能因为薛公离齐,便罢了。”芈月揶揄道。

    就这样,谈了半个时辰,芈月便离开了丞相府。她不清楚,究竟是田文故意避着她,不愿表露真心意,还是这田文本就是一坨马粪——表面光,里面糠?

    田文奉行“无为”之道,大多日常事务,皆全交由属官处置,自己签字画押。而他的主要精力,便用在应酬百官上。偶尔也有各国士子游侠慕名而来,田文也都全盘照收,豢养起来。不出十日,竟又收得门客四五百人之多。

    除此之外,田文还迫切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楚怀王熊槐,是不是真的在咸阳?这关乎天下道义,也关乎他的名声。试想,若嬴稷真的掳了熊槐,比为千夫所指、万人唾弃。而他,与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王唯命是从,岂不也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之人?性命事小,声名事大,不得不查。

    这也是为何他的门客三千,那日进宫面王时,他为何偏偏选了狗盗随他一起入宫的原因。他要让狗盗熟悉承乾宫的布局,以方便日后狗盗替他查案。

    这日,狗盗来报:他已然查实,熊槐不在承乾宫。但据嬴稷身边的寺人私下议论,熊槐确实是来过咸阳,当下在何处,便不得而知了。此外,还有另外一件蹊跷事,熊槐的女儿、嬴稷的王后熊叶阳,也忽然从承乾宫里消失了。

    “难道王上真对这对父女下了毒手?”田文道。

    “断无这种可能。”冯欢道:“要说老楚王有用,那活的必然比死的有用。要说老楚王无用,那又何必诛杀而为天下唾骂?”

    “也是。”田文点头道。

    就在此时,相府来了一众官兵,指名道姓的要田文来见。兵围相府本来突兀,田文的门客哪能受得了这般气?便与官兵理论起来,两边各不相让,差点原地动起手来。府外剑拔弩张,田文这才去看个究竟。原来,带队的正是廷尉嬴奭。嬴奭见田文,抱拳道:“丞相别来无恙?”

    田文冷道:“不知大人此番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嬴奭道:“是这样的:刘莽杀人一事,已有下文。这人命关天,还请丞相随老夫走一遭,说个明白为好。”

    原来,刘莽出逃咸阳后,本计划返回田文封地薛驿。一路上,刘莽饮酒作乐,边走边游,耽搁了时日,很快被蠪蛭台发现了踪迹。旋即,刘莽便押解到了咸阳。一入廷尉狱,刘莽便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了。不仅承认了他是孟尝君的门客,还把田文如何设计助他出逃一并说了。

    田文无奈,朝冯欢嘀咕了两个字,便随嬴奭走出了相府。一入廷尉狱,便见刘莽被吊在那里。一个狱卒阴阳怪气的笑道:“咬紧牙,撑住了!在下以前是杀猪的,力气小不了。”

    只见那狱卒,不紧不慢挽起衣袖,抡起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细的那头,也就人的手腕差不多,粗的那头,却有碗口般粗细——显然比寻常的杀威棒要粗得多。

    “嘭”一声闷响,那根棍子便结结实实的打在刘莽屁股上。

    “啊!”刘莽惨叫道。

    “没吃饭?”嬴奭斥道。

    “得嘞。”狱卒应了声,力气使得更大了。每打一棍,刘莽便惨叫一声。就打了四下,那狱卒便是满头大汗。

    “再使点劲!”嬴奭又道。

    狱卒狼牙一咬,鼓紧腮帮,将棍子抡圆了便往下打去。棍子落在刘莽身上,连血带rou,朝四周溅去,溅到墙上,便黏成一块、牢牢粘上。田文的心,也随着刘莽的惨叫而七上八下。

    “直娘贼!”嬴奭一脚踢向狱卒,喝道:“老子来!”

    嬴奭夺过狱卒的棍子,朝手中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握紧棍柄并高高抡起,大喝一声“嗨”……“咔嚓”一声脆响,似有骨头断裂的声音,又伴随着伴随着“啊”一声惨叫,刘莽便昏了过去。

    “死了?”嬴奭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诧道。

    “许是腰椎断了。”狱卒朝刘莽看了一眼,道。

    “这骨头也太脆了,不经打。”嬴奭冷道:“浇醒,老子还没过瘾。”

    “慢!”田文怒道。

    “莫非丞相有甚想说的?”嬴奭冷笑道。

    打田文从丞相府走后,冯欢立时召集众门客商议应对之策。最后,冯欢决议分头来办:一、设法通禀秦王,让秦王施以援手;二、设法解决掉刘莽,让他死无对证。

    直通秦王,岂是这一众江湖草莽能轻易办到的?冯欢去找嬴芾想办法。嬴芾道,薛公门客杀人之事,想必嬴稷已有所耳闻。嬴稷之所以没有出手,一是碍于悬案未决,他不便干预廷尉寺的裁断;二是嬴稷也想就此事,探探这群臣的心思。只要百官联名为田文伸冤,嬴稷必然顺水推舟,亲自过问。

    “合纵百官?这谈何容易?”冯欢道。

    “合纵列国,薛公在行;合纵百官,本君在行。”嬴芾道。

    “泾阳君高义,冯欢感佩万分。”冯欢拜道。

    嬴芾将冯欢扶起,又对家宰道,“把本君的名帖拿十个来,给冯先生。”嬴芾又道,你们只需持本君名帖,便可入咸阳百官府邸。百官也必然看在本君的薄面上,给你们行方便。然,届时你们如何游说百官,就是你们的事儿了,本君爱莫能助也。

    “谢泾阳君提点。”冯欢又拜道。

    “不急。这只是成了一半。还有一人,你得随本君一起去见。只要她肯帮你,这事的另一半也成了。”嬴芾道。

    “谁?”冯欢道。

    “我王最宠爱的妃子。”嬴芾道。

    次日一早,嬴芾领着冯欢入了宫。

    王妃姬秋阑正倚窗晨读。和咸阳宫的其他寝宫比,姬秋阑这雅岚殿,似乎要简单得多,没有任何奢华的陈设。姬秋阑也着实朴素,身着布衣,仅有的装饰,便是头上的玉簪和手上的风藤镯。风藤又称小木莲,常攀援在山间树干、溪边岩石或屋墙上,生长缓慢而质地坚硬。以此为镯,倒的确符合姬秋阑“性坚韧而远富贵”之风骨。

    嬴芾将前尘往事一一给姬秋说了,又道:“我王极其器重薛公。薛公入秦不久,便深陷此等纠葛,个中必定有诈。”

    “薛公高义,世人皆知,岂会自甘堕落?”冯欢附和道。

    姬秋阑面无表情,淡淡道:“妾身已知,尔等下去罢。”

    嬴芾、冯欢走后,姬秋又起身前往承乾宫。只见那承乾宫外,百官聚集,一片纷乱。姬秋便上前过问,才知这百官也是为田文下狱的事而来,但秦王却闭门不见。姬秋便道,各位皆为秦国栋梁,都是日理万机的重臣。尔等心意,妾身已知,必然代为向我王启禀。尔等都回去罢。听到这话,百官才悻悻的各自离去。

    到了内殿,姬秋便把这些事都一一向嬴稷说了。嬴稷恨恨道,田文入秦不过月余,便能合纵百官、公然要挟寡人,好大的胆子!不过,话又说回来,田文堂堂的大秦丞相,竟屡次三番的被人构陷,而无法伸张,着实也骇人听闻。姬秋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嬴稷冷哼一声,不简单,难道还复杂不成?寡人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田文身陷囹圄,其背后都是何人指示的。嬴稷又骂道,二舅公啊二舅公,你想做这大秦的相,都想魔怔了?你难道不知道,薛公乃寡人心仪的大才?你这般一意孤行,岂不是要与寡人作对?

    “王上切莫先下定论。”姬秋道。

    “你不也是来替薛公求情的?为何还帮二舅公说话?”嬴稷不解道。

    “无论薛公还是二舅公,妾身都无私谊,断也不必偏袒谁。”姬秋道:“薛公及其门客,是否杀人越货,目前尚无定论。当下要务,便是将薛公从昭狱中救出。其他的,尔后详查便是。”

    姬秋的一席话,倒是点醒了嬴稷。嬴稷平复心绪,又道:“备车,寡人这就去廷尉狱!”说罢,甩开衣襟,大步流星的朝殿外走去。

    刚走到殿门处,一个声音传来:“王上这是要去何处?”嬴稷扭头一看,来人正是芈月。嬴稷深吸一口气,道:“母后此时前来,怕是没甚好事吧?”

    “莫非这承乾宫,老娘来不得?”芈月道。

    “参见母后。”姬秋阑施礼道。

    “还是我这儿媳乖巧。不似我儿,见着老娘却如见着外人般,冷冰冰的。”芈月道。

    嬴稷也知态度不妥,也作了个揖,道:“母后找寡人何事?”

    芈月道:“王上还没回答本宫,打算去何处?”

    “去……出去走走。”嬴稷搪塞道。

    芈月笑道:“你就老实的跟老娘讲,是不是去廷尉狱要人?”

    既然芈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嬴稷只好道:“正是。”

    “薛公是否有罪,廷尉府自有定论。案件尚在审讯,王上便亲自下狱提人,恐怕于理不合。”芈月道。

    嬴稷道:“薛公在秦无甚根基,如今深陷昭狱,恐有性命之忧。”

    “如若王上担心的是这个,那大可不必。王上这就可以下诏,命廷尉府:严肃以待,秉公办案。”芈月道:“如此一来,廷尉府便知王上已知此事,必不敢鲁莽从事。”

    “呃……母后此言极是。”嬴稷道。

    “王上方才是急昏了头了。”姬秋道。

    芈月道:“本宫倒是听说,薛公在昭狱中已然招了。”

    “招了?”嬴稷急道。

    “十有八九是真的。”芈月脸色一沉,道:“如若属实,王上打算如何处置?”

    “这……”嬴稷道。

    “知情不报、助人潜逃,视为同犯,按大秦律,当诛!”芈月道。

    “母后!”嬴稷急道:“母后,寡人也不瞒您,寡人视薛公亦师亦友,于心不忍。况且,薛公有大德,声名在外,天下皆知,如若就这样死在咸阳,天下人该如何看我?这天下士子,谁人还敢入秦、为我所用?”

    “铁律无情,你我又能如何?”芈月道:“王上可知,我大秦傲立群雄,所恃者何?”

    “商君之法。”嬴稷道。

    “不错。”芈月娓娓道来:商君早已言明,以德治国,无益于国势,反使国家贫穷、削弱。以德治国,无益于惩治邪恶,反而会助长邪恶。所为者何?国君宣扬仁义道德,表彰善民,或使国人隐匿罪过,所谓“国为善,jian必多”。以法治民、以刑治民,才会天下无jian,方能成就大德。

    嬴稷不语。芈月又道:“禁jian止过,莫若重刑。重刑之利,在于灭失罪过,已达无刑之境。”

    芈月说的话不错,严刑峻法,以刑止刑,本是商君变法之核心,也是秦廷之圭臬。如今田文涉法,一旦查实,或诛或放,即便是嬴稷这个王,也不能干预。一旦干预,便给了国人口实,便是亵渎了秦法,其后果不堪设想。然,嬴稷这个秦王,如若连心仪的重臣都不能庇护,又如何统领百官、兆民?

    “王上啊,”芈月道:“能否给本宫说说,到底是看上田文甚了?”

    嬴稷道:“薛公高义,天下皆知。秦有薛公,这天下仁人志士,必蜂拥而至,乃为国之大利。”

    “不瞒王上,就在旬日前,本宫曾亲赴相府,与田文有过一番长谈。然田文给本宫的印象,却不似王上说的这般好。恕本宫直言,田文之才,与芸芸众生无异,还不配为秦国丞相。至于说其义气嘛,倒是有些,然也不似王上说的那般义气千秋。”芈月道。

    嬴稷急道:“母后对薛公有成见,难免一叶障目。”

    “但愿如此。”芈月冷笑道:“也罢,这秦国的王是你,你如何做,他人也干涉不得。好自为之吧。”芈月又拉了拉姬秋阑的手,笑道:“女子之德,相夫教子。这相夫,跟相国差不到哪里去。本宫这就回去了,你也好自为之罢。”

    姬秋阑听出了弦外之音,垂首道:“恭送母后。”

    嬴稷也转身走了回去。坐下沉思片刻后,对寺人于昌道:“你这就去廷尉府宣诏:商君之法,国之重器。廷尉尽职,明辨忠jian。”

    “就这些?”寺人不解道。

    嬴稷想了想,道:“就这些。”

    姬秋阑见嬴稷情绪缓和些了,便斟了一碗水,捧给嬴稷。嬴稷接过来,嘬了一口,道:“你觉得,寡人这样做妥否?”

    姬秋阑道:“先祖云:自井中视星,所见不过数星。这薛公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否有治国之才,王上命人查查不就清楚了?”

    三日后,廷尉寺。接到一道莫名其妙的王命,嬴奭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寺卒急急跑来,气喘吁吁道:“廷尉大人,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嬴奭道。

    “藁街发生聚众械斗。”寺卒道。

    “死伤者几何?”嬴奭一下子来了兴致。自商鞅变法、禁止私斗以来,秦国已经很久没有私斗的消息了。

    “伤者十二。”寺卒道。

    嬴奭道:“交由咸阳令处置便是了,何用给我报信?”

    “挑起械斗的,是丞相府的门客。”寺卒道,相府门客在赵驿用食,因酒钱与驿馆起了争执。开始还只是理论,后来不知怎地,一个门客带头打砸驿馆,所有门客都动手打砸驿馆,再后来便动了刀子。

    嬴奭暗忖,田文已然下狱,如今他的门客又露出了马脚,岂不正好一网打尽?这样一来,田文即便有三头六臂,也断然难以翻身。嬴奭大笑道:“参与械斗者,全部拿下!”

    又过了三日。承乾宫中,嬴稷摊在王案前,手里摆弄着一只金毛绿龟。三日前,嬴稷便下了密令,暗查田文。但这一次,他没有动用嬴奭手下的蠪蛭台,而是启用了樗里疾留给他的青鸟驿。按令,今日是青鸟驿复命的日子。

    “启禀王上,大致查清。”樗里疾之子、青鸟驿掌舵嬴睿道。

    “先说你的判断。”嬴稷道。

    “此人不可重用。”嬴睿道。

    “哦?”嬴稷方寸一紧,右手一用劲,乌龟吓了一跳,立时挣扎起来,四只脚和一只**来回拨弄,想要逃出去。嬴稷将乌龟扔进铜盆,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道:“薛公……”

    “沽名钓誉、名不副实。”嬴睿道,田文之门客虽众,但多是酒rou之徒,甚至是杀人越货、十恶不赦之人。这些人为天下所不容,而只有田文厚待之。故,这些人一旦投入薛门,便视田文为再造之师,舍命护佑、尽传薛公高义之名。

    “此事寡人倒也听说过一些。薛公门客三千,有些不法之人混迹其中、滥竽充数,也不足为奇。用人不拘一格,岂不更显薛公高义?”嬴稷道。

    “所谓高义,恐另有文章。”嬴睿道。

    “另有文章?”嬴稷惊道。

    嬴睿道,薛公风评两极分化。臧者,言必称其高风亮节;否者,乃称之为枭首,沽名钓誉。在下此番也去了薛邑。薛邑虽为齐地,却不似齐之风雅,更不及邹鲁。薛邑民风残暴、偷鸡摸狗、械斗成风,年有凶案百起。

    “薛邑近齐鲁,久沐圣贤之风,何已至此?”嬴稷诧道。

    嬴睿又道,薛公招揽天下游侠,不乏作乱犯法之徒。而随这般恶人迁至薛邑者,有六万余家。有民如此,民风必颓。讲到此处,嬴睿慎了慎,道:“在下有一言,不知……”

    “讲!”嬴稷道。

    “垂钓虚名者甚众。而田文之甚,天下无人出其右!”嬴睿道。

    “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嬴稷叹道。

    嬴睿退下后,嬴稷扼腕太息,这如何是好?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该如何处置田文一事?琢磨一阵,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笑道:“该去会一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