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拔你的剑(一)
楚乞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喉管已完全被切断。 但他却并没有立即死去。 他的脸已扭曲变形,他将散的瞳光却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断断续续吃力地道: “我知……道,阿雪……阿雪并不是真的……爱我。我……我也很想……做英雄。我知道……唐家……唐家想打丐帮……的主意。但我……实在太爱阿……阿雪”…… 他终于死去了。他在临死前说出了自己的痛苦。 他的血还在白度的脸上,还带着余温,可他的人却死了。 白度道:“我并不想杀死你”。 他的脸上,没有内疚,只有那么深的无奈。 江湖人是没有权力拒绝死亡的,他们在自己接受死亡之前,也让别人尝受过死亡的滋味。 何况,死亡,也恰好是江湖不归路的尽头。 白度忽然生出了愤怒,他不自主地就要愤怒。江湖人的生命为什么就如此卑贱,江湖人为什么就没有享受生命的权力? 他能看破这一点,却走不出这江湖人特有的悲哀。 所以,他愤怒。 楚乞儿最后的目光是满足的。爱上不爱自己的人,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情,他现在已走到了这个痛苦的尽头。 他终于从自己欺骗自己的桎梏中走了出来。 ※※※ 雪鹰子白衣如雪,在这火样的红枫林中,愈发显得遗世独立。 他转过头,看骄傲的叶飞鹰和浑身是血的白度,看叶飞鹰眼中的关怀,白度眼中的热情,看叶飞鹰仔细地在白度迸裂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 一个孤独老人的叹息。 雪鹰子二十五岁时,剑法已经很高,那时就已经被排进了当世十大剑法名家中去。他那个年龄,取得那样的成就已非常不易,换作别人一定会沾沾自喜。 而雪鹰子的愿望,是做江湖第一剑。 他虽被排进了当世十大剑法名家,排名却在末位,加之那一年,他又碰见了被江湖誉为第一高手的金剑大侠。 金剑大侠龙问天也用剑。 雪鹰子的剑在龙问天手中竟然只走了三十招。 他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从此便走进了茫茫的天山,在天山某个偏僻的角落结了间茅庐,醉心学剑。 这一学就是三十年。剑道博大深远,他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五十岁那年,他重出江湖,遍寻金剑大侠不见,又回到了天山的茅庐中。回山前,他在武当山上的试剑石上刺出一剑,声称只要有人能照样刺出一剑,他便重出江湖。 直到五年后,南海何孤愁才刺出了相同的一剑。 所以,当世能与之匹敌的人只有何孤愁。 他其实比何孤愁还要寂寞。 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剑。但剑不能和他说话,不能表露关怀,也不能帮他包扎伤口(虽然,他已无伤口可包扎)。 所以,看见叶飞鹰和白度的神态,他要叹息。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结庐伴剑三十年是否有意义。 如果用这三十年来换取一份友谊,他会如何选择? 叶飞鹰搀着白度来到了雪鹰子身前,雪鹰子失神地看着他们。 叶飞鹰道:“您可是雪鹰子前辈”? 雪鹰子回过神来,眼中仍有一片怅惘,他轻声道:“长铗一生付冰霜,雪鹰孤影自飞翔。正是老夫”。 叶飞鹰道:“前辈可是今天黄昏约了何孤愁”? 雪鹰子仰首看那火红的枫:“三十年而拔一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他的话中,充满了寂寞。 叶飞鹰双手抱拳,恭敬地道:“雪鹰子前辈,我看您的这场决斗,还是取消了吧”。 雪鹰子的眼中立刻有了锐气:“你是什么人,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叶飞鹰沉声道:“在下关外大风堂大漠鹰神叶飞鹰”。 雪鹰子道:“你也用剑”? 叶飞鹰道:“我的剑只用来铲除邪恶,并非用来博取声望”。 “你是说老夫的剑是用来博取声望?”雪鹰子道,“你错了,我的声望已经够高”。 叶飞鹰道:“在下的意思是说您的剑决不能让它空负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雪鹰子道:“你难道以为老夫的剑名不副实”? “不是。”叶飞鹰道,“您的剑法,天下无双,但这天下无双的剑术,如果不能为江湖做出点什么,岂不是天大的可惜”。 雪鹰子道:“但这和我与何孤愁比剑有什么关系”? 叶飞鹰道:“何孤愁和您一样,是个醉心于剑的人,他的剑术确实很高,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和您走上三百招,那么,这人一定就是何孤愁”。 雪鹰子沉声道:“所以,我才找他”。 叶飞鹰道:“前辈,值此江湖动荡,魔焰横生之际,所有稍有正义感的江湖侠士都不会袖手不管,何况,您是江湖公认的第一剑客”。 雪鹰子道:“老夫并没有说不顾江湖安危”。 叶飞鹰道:“现在的江湖已处在危机的边缘。群魔乱舞,太阳山庄中的高手,非一般江湖人物所能对抗。您和何孤愁决战,如果双方任一人出了意外,都将是江湖正义力量的一大损失”。 雪鹰子略略有些沉吟,但马上又郑重地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十年,你们不会知道这三十年我的心情”。 叶飞鹰还想说什么,雪鹰子摆手打断他: “你们不要再说,没有人能改变我与何孤愁的比剑”。 枫林浓密,秋阳妩媚。 妩媚的秋阳穿过浓密的枫林斑驳洒了一地。在这火红的世界中,忽然多了一份说不出的肃杀。 雪鹰子已转过身,不再看白度和叶飞鹰。 他的神态,已变作了莫大的坚定,如果谁经历了他那三十年,也会和他一样坚定的。 “没有人能改变今天的决斗!”他轻轻地道。 三十年,茫茫雪山,人影罕至,飞鸟绝迹。他就像孤独的雪山之魂,一个人独自在练着他的剑。 练剑,也是将自己当作对手。 他不怕寂寞,剑道的博大深邃让他无暇他顾。 但剑术上的孤独,却让他无法承受。 这种感觉随着他剑术越来越高而愈发折磨着他,他终日坐在雪山之巅,看着身前的世界,无声地叹息。 这一切,有谁能够知道。 他原本也可以仗着他的剑,在繁华的都城中博一座山庄,雇一群奴仆,接受各处江湖人的恭维,再让他们喝自己的酒。 这一切虽然无聊,却可打发些寂寞的时光。 但他并不这样,他已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了剑。 他相信自己的等待终会有个结果,他需要拔剑,他需要再次迎接胜利。 无论谁都不能令他改变。无论谁,白度抑或叶飞鹰。 所以,白度和叶飞鹰只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