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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员 (李乐水)

    离商定的移民时间越来越近了,所以王县丞下葬之后,李乐水并未在海澄多做停留,就和程子嘉一起回到泉州。当他们刚刚跨进黄合兴号的大厅,李乐水就被一个老相识报个满怀。李乐水见到这人喜出望外:“于大哥你怎么来泉州看我,几时来的?”

    这个人正是海澄的百户于一城,他大大咧咧猛拍着李乐水肩膀,开怀大笑:“乐水老弟,大哥不是来看你,而是来给你护驾,这回恐怕咱们又可以一块出海了。”

    李乐水诧异的望了望屋里的人,厅上的陈第站起身来给他解释说“此番前去东藩,事非小可。既要提防岛上的土番,也要提防海上的倭寇海盗。因此,乐水你在海澄期间,老夫也拉下老脸,去了浯屿水寨一趟,请老夫的故交沈有容沈宁海将军帮忙。宁海将军得知此番是为了救助灾民,一口答应全力相助。他愿意从水寨中派出十艘鸟船,二百名水卒,以巡海备倭的名义前往随行。而于校尉得知乐水你同行后,就向沈将军主动请缨同往,沈将军便令他做领队之人”。

    这是意外之喜,李乐水也拍了拍了于一城:“有你这于校尉带队,我们就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于一城嘴一撇,道:“我可是随行,不是带队。沈将军有言在先,此次巡海是以备倭为名,万一有战事,一切听一斋老先生指挥,不可自作主张。”

    李乐水听到这话,忍不住的问道:“陈老先生不是读书人嘛,怎么也懂得带兵打仗。”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诸位中除了李乐水外,全都笑了。在一旁的古愚拍手说:“一斋先生当初可是投笔从戎,在俞大猷大帅帐下学兵法,并为其佐幕。曾因战功升至至蓟镇游击将军。后不满小人克扣军饷,愤而辞职。此乃当世豪杰,几时可只以书生论之。”

    陈第抚须微微一笑:“我有一兄为名陈谷,年幼时家父曾评价我兄弟曰‘谷也狷,第也狂。狷者可毕业文场,狂者令如投笔故事’,于是我兄弟俩,哥哥学文,弟弟习武。未曾想这到了花甲之年,却沉迷音韵小道,反让人错认为儒生了,见愧于家父啊。“

    李乐水在旁边暗自吃惊,原只以为这位长脸方眼,垂须过胸的老人是个忧天怜民的大儒,没曾想他竟然也是曾戎马一生的将军。心中对陈第敬重了几分。

    这时,黄明佐也围了过来,他招呼大家坐下,然后说道:“一斋先生去浯屿水寨搬兵的时候,我和古先生也没有闲着,我们从泉州灾民拣选出愿赴东番垦荒的男丁,共三千三百四十二人,都是精壮男丁,且已经造册。近日来我也联络海澄县各处船主,一船载二百到三百人,运送这些人过海需十三艘海船。另外这些人的家当,粮食,农具种子等也需准备,头绪众多啊。具体事宜还是听账房程先生给大家说说。”

    程子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账本,给大家算了笔帐:“这次移民,前后需用十三船次,除去我们自己和兴号以及三位船主高义免收取船费外,还有九船次每船收银子三百两,共二千七百两。对于免收船费的三位船主我们也各给一百两作为辛苦银,这就是三千两。”

    “三千五百人需要备半年的粮食,每月最低限度也要700石,半年需要4200石。日前泉州府县受灾,米多从湖广,广东等处运来,米价飞涨。加上脚价粳米每石一两,粟米八钱,分半采买,供需银子三千七百八十两。”

    “粗白棉布每匹三钱,需五百匹,一百五十两;麻绳每斤两分四厘,二千斤,四十八两;铁炉钉每根五厘,两万根,一百两;铁锹每把五分,二千把,一百两;铁锄每把一钱二分,二千把,二百四十两;铁斧每把三分,一千五百把,四十五两;担杖并铁钩每副一钱,三百副,三十两。桐油每斤三分,三千斤,九十两;这些共计七百九十五两”

    “生铁一万斤,每斤六厘,六十两;熟铁一万斤,每斤两分,二百两。”

    “其余事项,白蜡广漆广胶石灰,三十两。①”

    “还有二百把腰刀,一百四十两。全部合计是八千两”。程账房放下账本,又说道:“鄙号还可以支银一万二千两,供移民日用度支,此番我先带过二千两,一万两留在泉州备用,再多只怕鄙号就力难能及了。”

    陈第听罢,起身向黄明佐、程子嘉和李乐水鞠了一躬,口中道:“此番黄合兴商号,仗义疏财,解灾民于倒悬,一斋代诸乡亲给贵号行礼了。”

    程子嘉慌忙拦住,道:“一斋先生,万万使不得,折杀学生了。”

    黄明佐在傍边也接话茬说道:“扶危救困,本是我辈应当之事。老先生不必多礼。倒是此次赴东番,与何地进港,何地落脚,何处筑寨,一斋先生可有方略?”

    陈第又拿出当初郭廷绘制的地图,指出一处示给诸人:“此处是大员,万历三十年东,我随沈将军征讨东番时就停泊于附近,此处地势平坦,又有一条江水从此如海,有淡水水源。周围的土番我也略知一二,当日我等围剿倭寇时候,此地土番还曾到营中****。依老夫之间,在此处落脚,比较稳妥。”

    众人觉得在理,随后几个人坐下商议,决定陈第,李乐水,程子嘉带着灾民约三千多人乘坐“合兴号”商船等十三艘,从泉州出发,到了浯屿水寨和再和于一城的十艘鸟船会和到一处,在郭廷的指引下一同转赴大员,前往登岛。前去登岛。安顿之后,黄和兴号等商船返航泉州,黄名佐,古愚二人再乘坐黄和兴号和剩余灾民并大批一些物资用黄和兴号送上岛去。

    商议之后,于一城和郭廷先回浯屿水寨,黄和兴号人则分头布置。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合兴商号采办粮食布匹,开荒用的铁器与工具,上上下下忙活儿的不轻。光砍树用的斧子就打了五六十把,一时间泉州府的铁匠铺里都没有斧头可买。而泉州府衙门自知府张应泰而降,都非常默契的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理不问。包括朝廷命明令禁出海铁器的物件被黄合兴商号装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离出海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在当天晚上本应该早些休息的李乐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的他在心中默默一算,自己被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中不知不觉的居然快接近一年了。这一年中,他南下吕宋,北上京城,就像浮萍一般随波逐流,漂浮不定。冥冥中似乎有双大手在推着他前进,而他又看不到任何方向和道路。不论是在海澄县牢,还是在吕宋,京城里,他都难免有一种的无助感,对事态发展的无助,对自己命运的无助。而这一次移民使他第一次感到有种力量在自己手中,更有种责任在自己的肩上。

    想到这里,李乐水心头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澎湃,他做了起来,披上外衣推门走到院中。在月光下,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舒缓一下心情。这是他突然发现,东厢房里的灯光还亮着。那是陈第的房间,自从他们决定向台湾运送灾民后,为了彼此议事方便,陈第和古愚就搬到黄合兴号的客房来,和李乐水住在同一小院中。李乐水随即走到陈第门前,敲了敲门,问道:“一斋先生,还没休息吗?”

    房中传来陈第苍老的声音:“是乐水吗,进来吧。”

    李乐水推门走了进来,看到陈第正在书案前书写着什么,便问道:“明日就要出海了,先生怎么还不早点儿休息啊。”

    “哦,一时也睡不着”陈第没有停笔,“这些天一直都忙碌采办,今夜儿才腾出空来给这些人编伍。几千号人,若不编伍,那上了岸还不乱的跟一窝蜂似的。”

    李乐水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编伍法?”

    “也没啥新意,依得还是古法,五人为伍,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队。三千人总共也就是六十队。待上了船,再选出队长,什长,和伍长。上下理顺了方好指挥啊。”

    李乐水望着陈第灯光下花白头发,不禁的想向他吐露自己这几日来思考的一些问题,于是他对陈第说道:“一斋先生,乐水这几日心中有一些困惑,百思不透,今日借此良宵想向先生您求教“

    陈第闻言,放下笔,一伸手说:“乐水可直说无忌。“

    李乐水说:“前几日,我等议,此次移民以安顿为首要,当务之事一是造屋建寨,二是垦荒种地。但这垦荒之田归属是谁呢?要不要向朝廷交纳春秋粮了。“

    陈第抚须道:“这个我朝太祖在开国之初就有明令,‘各处荒闲田地,许令诸人开垦,永为己业,与免杂泛差役;三年后,并依民田起科租税。’我等此番垦荒,黄合兴商号,出钱出力当归诸人己业。诸灾民可为佃户。三年之内当无需起科。但三年之后,便难说了。若漳州府前去丈地编册,恐要起科征税。”

    李乐水奇怪的问道:“我们此去东番,还归漳州府管辖?”

    陈第点了点头“东番虽非我朝版图,但若就近管辖当属于漳州府海澄县辖治。”

    他顿了顿,又道:“此次赴大员,固然凶险无数,但若做得好了,不失是开百年之业,没准朝廷会为其开郡立县也不一定呢。”

    陈第的这番话倒是出乎了李乐水的意料了,他原本以为组织灾民去台湾开荒种地,土地的所有权是归灾民本人所有,听了陈第这番说法,才知道原来这土地是全归黄合兴号,这些天来他私下里瞎琢磨的土改,均田之类的分配倒是说不出口了。

    陈第又留了李乐水片刻,然后把编伍的名册分配于他,说道:“这是你船上三百人的编伍名册,待到上了船,在海上无事时,便可以遴选队什伍各阶首领的人选”。李乐水接过来,会自己房中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李乐水和陈第程子嘉,辞别了黄佐明,古愚,希尼娅等人,分别带着灾民上了各自的船上。十三艘福船顺风顺水的一路驶来,不到一日就到了浯屿境内。于一城的十艘鸟船早在那里等候,按照陈第李乐水和于一城的约定,为了避嫌起见,他们也未在浯屿水寨停泊,而鸟船在前,福船在后,直朝大员湾驶去。一天后,船队来到大员海域。船只近岸,李乐水站在船头远眺,只见在船行进的东北方向隐约的看到四座小岛,小岛之间若连若续。伙头告诉李乐水,这几座小岛分别叫做:“海翁线”、“加荖湾”、“隙仔”、“北线尾”、这些年由于淤积泥沙已经快连在一起了,而在船行进方向的东南,也一溜有七座沙洲小岛,分别叫“一鲲身”“二鲲身”乃至“七鲲身”。北面的北线尾诸岛和南面鲲身诸多岛像两个长长的手臂,把一片大海围成了内海。汹涌难测的海涛,在海湾显得宁静而平和。

    船队从北线尾和一鲲身之间的航道穿过,靠了岸。天色已经渐渐的暗淡下来,李乐水和陈第,于一城等人碰了面决定当晚就在船上休息,次日再上岸。

    第二天,难以入眠的李乐水地起了个大早,他的船上还一片宁静。李乐水披上一件斗篷,悄悄出了船舱来到船头,从船上往岸边眺望。

    此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阳光把海湾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岸边沙滩的不远就是一圈盘蔓小树林,时不时的有早起的山雀从树林中惊起,这一片宁馨而荒蛮的景色,让从李乐水的胸中腾起一阵冲动,他几乎想就站在船头对着天空大喊:

    “台湾,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