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情迷东京在线阅读 - 序幕2

序幕2

    恒一用那漆黑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总使我产生命里注定好了的那种错觉。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有过这样的奇特感觉,用任何文字都难以将那种内心感觉形容出来。如果说非要勉强去为此定义的话,那也许就是,我们两个人上辈子像是互相融合的某种东西,如同原本一整块陆地由于某些不可抗力而碎成一个又一个的孤独的岛——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跟恒一两人原本是一整块陆地,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但是我们被外力强行粉碎掉,使我们各自飘向海洋。冥冥之中,遥远相望。直到,我们再次相遇,认出彼此的那一瞬。这就是我认知里的,命里注定的爱恋。

    在发生变故之前,在恒一的人生里,他自认为曾经是幸福过的,应该说是非常幸福才对。如同这世上的成千上万人那样拥有和睦的家庭,母亲温柔,父亲对他虽然有些严厉但总归脾气很好。还有一点,就是父亲十分爱母亲,父亲一丁点不愿母亲劳累,所以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就不再出去工作,专心的照顾家里。他父亲曾说,一个女人过度cao劳只会过早的、疲惫的老去,而辛苦原本就是该留给男人们。他母亲会笑骂道,真那样的话,就不像话了呀!但是恒一知道,母亲听到父亲这样讲,心里定然是充满了和煦的温暖吧。

    在我妈与我爸离婚之后,就独自去了日本北海道那边的乡下,没人知道那是为什么,小学毕业时mama离我而去直到现在,都未曾再见过她一面。爸爸一直想念她,他从不挂在嘴上,也从不提起mama。上初中之后,爸爸的脾气秉性就完全变得寡淡起来,他变得不大关心我,如无必要很少与我讲话,整天躲在书斋里抄佛经。

    家里有一处很长的走廊,上面的牌匾写着“月光回廊”。据说,这条长廊的匾额原本是我妈娘家家里的匾额,我妈真的很喜欢那块匾,以至于婚后竟然将匾额一起带到了蒋家。家里是老宅子,很多地方都不曾好好修缮,东西厢的独立小院都不曾花钱修葺过,倒也并不是我爸爸有多吝啬,他大概只是散漫懒惰惯了。但唯独挂着这块匾额的长廊,每隔三年就会做一下维护,平常这里佣人打扫的也丝毫不敢怠慢。我小时候经常在那条长廊闭着眼睛穿来穿去,到达我爸的书斋门口后才睁开双眼。书房里放置了一些古玩,算不上多么价值连城,但每一件都是我妈的心头宝贝。收藏的名家画卷,临摹的更是如山般多。没办法,我妈当时痴迷这些。就连那砚台大大小小,昂贵的、便宜的就有几十件。也许爱一个人就是,连同她的爱好都会逐渐变成自己的习惯。比如我爸。

    还是要说恒一。

    恒一姓深泽,即是深泽恒一。他父亲是日本横滨人,母亲是台湾台北人,曾定居在兵库县的乡下。而我外婆在我外公死后就一直住在兵库乡下的别院,与深泽的宅邸相隔不远。那是外公童年居住的房屋,外婆说那里有外公的气味,这点我自然是半信半疑的,所谓气味我觉得不过是因为外婆过度思念外公,才会那么觉得。说到气味,恒一总是穿着那件深色的和服,和服上沾染了熏香的味道,只要想起他,我就仿佛又闻见那独一无二的味道。

    高中一年级的暑假我爸允许我来到兵库乡下的外婆家里,外婆家还是老样子,庭院门口的木质栅栏,进去后,满院的植物,大部分是阔叶树和针叶树。少许的木槿、安息香、海棠花与芙蓉花。我最喜欢的就是海棠,小路的尽头左右两边各有一株安息香。就要被树木隐匿起来的石蹲踞和三两盏石灯,远远看去石头表面上布满的青苔,寂寞的立在满是植物的院落里。最后就是宅邸,主宅里有外公跟外婆住的内室,有一个小厅跟厨房,除此以外主宅里还有一间面积较小的卧室,那里是给我住的,不过平常都是空着的。

    我因为害怕麻烦所以只背着我身上的书包,行李箱之类的全都没拿。我将鞋子换好放置到主宅的玄关口处的石台上,赤着脚就进了小厅。我走进去的同时,有一位从未谋面的穿着深色和服的少年从小厅里走出来,单看面貌完全不像日本人,少年轮廓分明,特别是那一双眼睛长得尤其深邃,如同幽暗的潭水,英挺的鼻子之下的饱满嘴唇,因为那嘴唇没有颜色从而使他的脸又平添了几分苍白跟阴郁。

    他注意到我,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我俩视线对到一起的时候,内心里像是倏然生成一阵轻灵的风,在我的肺腑之间短促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名叫心脏的洞xue里去。我一直觉得心脏是一种空心的洞xue,虽然这么想根本不科学。他走到离我身前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不过我并没有感到他有一丝一毫的傲慢,他轻轻地眨几下眼睛应该是在思考。

    “......你是婆婆的外孙女吗?”下一秒他端详过我的表情之后,他确定自己猜对了。

    “喂,”我承认我有些没礼貌,但是这句喂已经从嘴里蹦出来收不回去了,“你是谁啊?”青春期的孩子真是说话唐突的年纪,首先我竟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而且对方问我的问题我也没有回答,不过即便我不作答他应该也知道的吧。

    “噢,是这样的,我是给婆婆送还衣物的,我家住这附近,与婆婆——噢,也就是跟你外婆是邻居。”好险对方的修养比我好一些,我在心里感叹了一下,随即发现这个人并没有将名字告诉我嘛,这算是什么,有所保留?

    “......你说送还衣物,是什么呢?”他家莫不是是开干洗店的吧?可是,即便乡下民风淳朴也不用着把客人的衣物送上门归还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又说:“婆婆有两件和服去做了熏香的,这样可以让和服的衣料不生虫子......”他还说了一些什么,不过我都没怎么注意听,用熏香的方式来养护和服我从未听说过,虽说乡下是湿热了些,不过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私はこれで失礼します。”他这时用日语对我说了句,他告辞了,不然我都会忘记眼前这个人是个日本少年。不过既然会说中文的话,那他的父母亲二人其中应该会有一个是中国人吧。

    “是吗,那你慢走。”我没有用敬语,只是语气柔软了些,我心里觉得要对一个年龄相仿的人用敬语也太奇怪了,说不定这人比我年纪小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厨房,此时外婆正在忙活着,老人家微微有些肥胖的背影,系着碎花围裙,但银灰色的头发统统往后梳理整洁,挽了一个髻。锅子里的汤还在炉子上熬着,火苗愉快的跳舞。看外婆手的动作应该是在切菜。于是我送给外婆一个突入起来的拥抱,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人老了以后变得有些胖嘟嘟的会让人从心底生出某些安心来。或许,只有我才有这般奇怪的想法吧。

    “外婆,其实我可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啊?”我闻着来自外婆身上食物的香气,差点在那一秒挤出眼泪来。

    “哎呦!”外婆小心的拨开我的手,她柔和的嗓音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七十岁,“小缇,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像是个小学生呐!外婆怎么会不想念小缇你。离炉子远一点,外婆弄好汤之后再陪你聊天。”

    我退了几步,站在那一部老式的单开门的冰箱跟前看着外婆忙活着,在我心里外婆的小院才是我真正的家,因为外婆是真的爱我。

    “口渴的话,冰箱里有我上午的时候榨好的橙汁。”外婆没有回头看我。

    “喔,外婆,你身体怎么样啊?”

    “挺好的,别为我担心,小缇。你外婆我啊,再活个十年应该没有问题!”

    “外婆!”我嗔怪的说道:“至少二十年啦!”十年太过短暂,但是我当时不明白,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都是没有任何分别的。

    外婆爽利的笑声传过来,她道:“你这么会哄人的鬼灵精哟!”说罢,用勺子舀了一些汤汁放在嘴边抿了抿。

    “看来,汤好了?”

    “好了。小缇,你把几碟小菜拿到小厅的桌上去。”外婆满意的放下勺子,关掉炉火,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垫在锅子上,端到偏厅的圆桌子上。外婆看着走在她身前的我,提醒了句,小心呐!

    我与外婆俩人落座后,外婆突然问起:“小缇进来的时候见没见到一个男孩?”

    不用说,外婆问的一定是刚刚的那位穿着和服的少年。

    我答道:“男孩嘛,刚刚是有个男孩从厨房出来的,不过他走了。”正说着就迫不及待的用瓷勺舀了一口汤放到碗里。

    “这个恒一,”原来那个人名叫恒一,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的日语发音,只听外婆说:“我明明让他留下来吃完饭,我想啊正好你也在,你们俩年纪相仿肯定聊得来的。不然你跟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事情可聊呢”其实我知道,外婆只是故意在嘴里这样讲而已。

    “什么呀!我跟外婆你是最有话聊的了,那就是他没口福了,那个人,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吗?”

    “你呀!嘴甜。小缇,你算算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外婆微笑着为我夹菜,我知道我来外婆家小住,使外婆她十分开心。

    “我刚上初一那会外婆还来过台北一回呢,本来初中就想来看您的,可是爸爸就说学习重要啊,来这里就没心思学习会荒废学业就这样一直拖到我上高中......总之全都要怨他。”说完心里酸酸的,就又往外婆怀里钻。

    “你爸那个老顽固......”外婆表示赞同。

    “算了,不提我爸。咱们今天就过咱们的,就当没有他这个人好了。”其实,我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过分,不过外婆并没有说我,而还是微笑的看着我,大概是由于见到我太开心吧。

    我很快就喝光了碗里的汤,外婆接过来我的碗,正在帮我盛汤。

    “刚刚,那个穿和服的男孩说自己家住在这附近,真的吗?”

    “是啊,下坡过了石桥后经过的第一个宅邸就是他家,姓深泽。深泽家原本做香料生意,深泽的母亲啊真是个好女人,年纪轻轻守寡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平常她母亲就用香料熏一些衣物,大多熏传统和服,订做一件价钱不菲的和服得妥善护理。熏过香后可以令衣服不发霉不生虫子,这乡下湿热嘛。刚刚恒一来就是来特地给我送来的,原想留他吃饭,那孩子就是太守礼数了。”

    “那他爸爸呢?”

    “......生意失败欠了债务,之后就一病不起。走的时候恒一还在上小学呢,可怜呐。”外婆叹息着,一边夹菜给我一边问:“你爸最近怎么样,还是整天窝在书坊抄佛经?”

    “外婆!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提我爸的!”我嘟囔一句。

    “噢.....”外婆笑了起来,看来是忘记了,“好好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