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寂寞暑声（三）
庭院里，恒一站在海棠树下，侧着身体，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里撒落下来，远远看去他的阴沉的眸子神情清冷，晦涩的双唇紧闭着。蒋坤缇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忽然站住，她感觉恒一像是植物，无欲无求。 恒一转过脸来瞧她一眼，说道：“你来了。” 没错，恒一是在等待她。 “这么入神，你在想什么呢？”蒋坤缇走过去，她挽起自己的袖口，两段雪白的胳膊就这么落在恒一的眼底。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突然想起尼采说的一句话，他说‘当你对抗怪物的时候要注意，别让自己在过程中不自觉也变成一头怪兽；当你望向深渊的时候，别忘了，深渊同时也回望着你。’。”恒一盯着她的手臂瞧着，视线逐渐往上慢移，落在她脖颈处，之后抬眼看到她太阳xue的位置上肌肤上有几根清晰可见的血管，下颚的位置也有，这样的人生来皮肤层薄，容易过敏。 “......扫兴。女孩子这么问你的时候，‘哦，你在想什么呢’你就得识趣回答说‘我当然是在想你’。而不是说什么尼采那老头......” 恒一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他没有将她的话完完全全听进耳朵里，并不是他不专心，而是他觉得自己明明是在认真的听着她讲话，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只是在意着她说每一句时的神情转折。 “是这样吗？那我下次那么说。”恒一打断了她。 “那你告诉我，所谓‘深渊’指的是什么。”她笑了。 “原意应该是指某些消极的情绪，深渊是生活中负面的事情，一直看着负面就会被‘那东西’盯上，一步步迈向深渊。” 其实，原本以前蒋坤缇对这种话语并不太感兴趣，她觉得这种有些深奥的东西即便从来都不知道，对于生活下去，也完全不影响什么。但恒一在意的事情，她就会变得在意起来。她仔细想了想，并不明白恒一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想起这种话来。 “但是，所谓道理人类都能够了解，甚至能透彻的分析。但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烦，人类就是在不断的重蹈覆辙。所以，即便知道那是深渊，也没法从眼前的情景里跳脱出来。” “为什么要跳脱呢？如果是深渊，有人陪你去到那里，就不会感到寂寞了。所以，恋爱是甜蜜的深渊......”蒋坤缇勾着了恒一的手臂，把原先的话题岔开，变成了在讨论恋爱。但是，她不明白恒一所指，她完全不明白。 “这样听来似乎不差。” 蒋坤缇住的房间并不是主卧，故而有些窄小。纸窗有些泛黄，屋子没有他上次来那么凌乱，想来应该是特意拾到过的，没有放床，被褥跟枕头仍然铺在榻榻米上，写字桌上很光洁，只有笔筒和几本漫画书，帆船摆件孤零零的被摆在桌子一角。 恒一盯着她泡茶的动作。 蒋坤缇低下头去的时候一绺头发扫下来，恒一自然的将那一绺头发别到她而后，蒋坤缇对着他嫣然一笑。 “恒一，梦到过我吗？”蒋坤缇梦到过恒一好几回，是那种醒来想起还会微笑的梦。 “我想以后一定会梦到的吧。”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只要常常想着我，就会梦到的，怎么样，试试看？” 恒一笑而不语。 “太狡猾了，你那么盯着我笑可是犯规行为！”蒋坤缇为自己和恒一斟好了两杯茶。茶色是那种有些暗的橙黄色。她以前就觉得，少女心事的颜色并不是粉红色，而是这种茶色，混沌不明，十分暧昧，是粉红色无法表达的一种情绪。 “行李收拾好了？”恒一接过蒋坤缇递过来的茶杯。 被恒一这么一问，喝茶的好兴致扫了大半，她烦躁的说了句：“恒一，你先别提这事啦。”然后，又觉得自己语气实在不好，就又说：“没错，行李基本都收好了......恒一难道就不希望我留下吗？” “小缇，让你为难的事，我绝不会做。”恒一冷静的语气在蒋坤缇听来是漠然与不在意。 “你就是希望我走！”她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 突然间，她感到恒一的手在后方握住她的肩。她安静下来，没有挣脱，也许是当恒一的手落在她肩上时，她浮躁的情绪就这么平静下来。 蒋坤缇把身体的重心渐渐向后倾去，靠在恒一怀中。 “恒一，我是个很任性的人，真的，你还不真正的了解我。其实，我多想能够在你面前表现得体你知道吗？我希望在你眼中的我，是个毫无缺点的人，但事实是我有太多缺点，比如我不爱干净，邋遢，说话没礼貌又任性......恒一，我好怕你了解我之后，会失望......” 恒一的下巴搁在蒋坤缇的右肩上，他说：“我跟你一样怕，小缇，没人是完全准备好才恋爱的。所谓恋爱都是‘突发事件’，没人在他准备好的时候遇到喜欢的人，但正因为是这样，人们才会患得患失，恋爱就是在不断的患得患失中进行的。所以也可以说，在情侣两人中，当一个人不再担心自己会失去另一个人时，这个人大概已经不再爱对方了。因为，只有‘太喜欢’、‘太爱’才会担心会失去。其实，小缇，我也不够好。也许，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了解我，或许你了解以后也会失望......” “怎么会，”蒋坤缇转过身体，才发现两人现在的模样就如同是在拥抱，所以她就顺势拥住了恒一，这点她与恒一同样感到意外，她听见自己继续说：“我不会讨厌恒一，永远都不会。呐......恒一，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说罢，蒋坤缇默默红了脸。 “那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你老实回答哦，不准把问题推回来，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说完，又笑起来，不过恒一看不见。 恒一想了想，他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十分自由。你就像是我人生里必须出现的‘某人’。” “......就，就这么简答？” “嗯。那你觉得应该多复杂？” 蒋坤缇在内心隐隐希望会听到那种电影对白。比如，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这种经过设计之后的美好的告白基本上不会在现实中发生。 蒋坤缇瞄了一眼恒一的侧脸，恒一的一切都太梦幻，不该在现实中出现的美少年，此时此刻竟然将她拥入怀中，这真不可思议。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会喜欢我。”恒一抚着她的头发，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仍令她一时间意乱情迷起来。 “你在发呆？”恒一见她不讲话，问道。 “恒一，跟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完整了。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对白‘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这么说的话，恒一你会不会相信我呢？” 蒋坤缇从恒一怀里离开，盘起腿来坐在榻榻米上。 “相信。不过，为什么？”恒一是真的不知道，所以才这么问她。 第一回见到恒一，他穿着深色的和服，款款走来。在某一瞬间，蒋坤缇必须承认，她愣了几秒钟。想起初次见到恒一的画面，她感到自己如同洞xue的心脏里，那风还在吹拂，她不再感到意外，她已习惯这种又暖又暧昧的感觉。 “不知道。当时我想，天气这样热这个人还在穿和服太奇怪了。”蒋坤缇岔开话题。 “什么啊。”恒一笑起来。 恒一察觉到蒋坤缇投来的不安的视线，脸颊绯红。 “小缇，你不舒服吗？” 蒋坤缇下定决心的鼓起勇气问道：“你今晚，住在这里好不好？就住上次的厢房。”脱口而出之后，她忽然发觉，这句话并没有自己原想的那么难以启齿。于是，她松了口气。 “好。”恒一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