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萧寒纷至,而今难言此中意
次日清晨,司御监外。 一辆深褐色的马车缓缓从宫墙外驶来,此时尚早,天色晦暗,宫墙下阴影连连,再加上前面不远处便是长安城关押死刑犯的司御监,里面阵阵哀嚎声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马车停在司御监大门外,马车内之人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步下车来,细微的咳嗽声不绝,衬得清晨更加的幽静可怖。 这人向不远处的一辆宫车望去,转而又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神色复杂,如同呓语般自顾说道:“怕是晚了一步。” 遂又缓缓向司御监大门走去。 正在这时,门口走出来两人,正在谈论着什么,神情严肃复杂。 “老臣拜见苏相大人,不知大人和状元爷在此,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司御监门口两人循声望去,站在大门前施礼的正是年迈的柳孟山。 安言用作揖施礼,适时步下台阶,亲身扶起柳孟山,言语温和周到:“今日并不上朝,传官也未宣召大人您觐见,不知柳大人为何来得这样早?” 柳孟山听出这话里不寻常的意味,爽声笑着说道:“老夫老了,夜难以寐,天不亮就醒。既是来这宫中,便是有事相商,老夫觉得小事一桩,便不劳心苏相记挂了吧。”柳孟山言及苏子期时,躬身向苏子期所在方向行礼,态度谦卑,遂又转向安言用道,“这苏相忙于国事,夜宿于宫中别院,难不成状元爷在宫中也有别院?” 安言用听罢此话,温和地笑了,柳孟山也附和笑着。 “大人哪里的话,言用虽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抬爱罢了,收受函馆别院却是万万受不起的。”安言用说罢,稍作停顿,好似在意味深长地思考着什么,转而语声和缓地对柳孟山说道:“言用是个实在人,有句话不知当问否?” 柳孟山双眼微眯,不知眼前之人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抱着见招拆招的心态点头应允了。 “如此甚好,言用还怕大人您面子薄,受不住,这下可以省心了。言用所说之事,便是关于容敏小姐,不知小姐现下如何?唉,这件事都怪言用没有考虑周到,容敏小姐对言用的心意,岂有不知,每每邀约言用,言用也实在是为难,不可不去,万没想到长安城会闹出这么有损小姐颜面的事。” 安言用看着柳孟山一张越来越臭的脸,于是乎,依旧面不改色,笑意融融地说着,“可是,在下不才,已经心有所属,还望大人回府告知容敏小姐一声,让她千万断了言用的念头才好。” “你,你——”柳孟山早已气不成声,怒火攻心之下,跌跌撞撞急忙扶住身旁的安言用。 “够了,言用,本相还有要事,岂容你在这里耽搁,还不扶柳大人进去。”苏子期语声愠怒,自顾上了马车。 柳孟山和安言用迎着宫车躬身施礼,目送宫车离去。 “柳大人,请吧。”安言用依旧赔笑道。 柳孟山狠狠地甩开安言用伸过来的手,愤恨地说道:“老夫尚走得动,不劳状元爷费心。状元爷真真是君子,希望那名受状元爷抬爱的女子有福气与状元爷共结连理,莫要像我家侄女容敏,受人摆布,痴傻而不自知。望状元爷好自为之,告辞,哼。” 柳孟山缓缓踏上台阶,进入了司御监。此刻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倾盆而来,宫墙倒映下阴影不绝,安言用独自一人走在十里长廊。 大雨来势凶猛,遮天蔽日,豆大如珠的雨点浸湿了安言用的衣袍,脸上全是水珠,雨水顺着晦暗分明的脸颊划落。有讨巧的宫人递来油纸伞,皆被他拒绝,他一人继续行走在昏暗的大雨中,看不清来路,也不知去路。 唯有骨节分明的拳头紧握。 ※ 司御监内。 “柳大人好。”几名看守天牢的管事看到柳孟山到来,皆礼遇有加。 “你们下去吧。” “是。” 几名管事识相地施礼告退,柳孟山缓缓踱步至关押刑犯的房间,哀嚎痛苦声不断。 柳孟山是曾经叱咤沙场的大将军,看过无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面,这一声声哀嚎、痛苦,让他联想到大漠、将士击鼓点兵、豪气干云的兄弟义气,还有金戈铁马的气吞山河…… 满满的惆怅以及对昔日往事的怀念难以言表,竟有辛酸之泪充盈眼眶。 刑房的尽头是一间单独隔出来的房间,柳孟山轻声叹气,遂缓缓走了进去。 这间房内不似其他刑房的污秽凌乱,倒有一种整洁与清静之意。房内静静坐着一位老者,披散着头发,却没有丝毫违和感。 听到门口的动静,这位老者没有转过头去,而是双目微睁,正色道:“张狱卒,方才已有人送饭来,十分感谢你的照顾。” “这么多年未见,你对下人依旧是如此温和可亲,当年不知你生死,如今还好么?孟安。”柳孟山见到昔日故人,双手微微颤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那位老者在听到柳孟山说话的时候,立即转过身来,震惊之余,眼中亦是满含了泪水,“大人。” “老夫昨日才得到消息,知你被暗中关押在此处,还是那位大人……”柳孟山言及此处,似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说的苦楚,“那位大人传密信告知的老夫。” “那位大人?” “知你受苦入狱,老夫当即写信给那位大人,希望通过他的势力和权利进入这刑牢,即便是冒险搭上老夫这条老命,也要闯一闯这密不透风、杀人不眨眼的地狱!” 柳孟山激愤不已,情绪难以自控,“唯独那位大人的名字……老夫实在不便相告,他只说缘分到时你我自会知晓。” “我孟某人定是前世积德,此生修福,才得遇贵人相助。我在这天牢里待遇虽不比外面,却实是优渥。若孟某日后得出生天,必定五内铭感。”
“想必那位大人定是为你打点好了一切。”柳孟山在牢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紧蹙,“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孟府一案的幕后真凶为谁,上报刑狱寺,把你从这里救出去,还孟府上上下下众多人口一个公道!如若不出老夫所料,你进了天牢这样一个显眼之地,而非一个隐秘之处,便是一个诱饵,目的定是密函。此事怕是牵扯到当年的王孙贵族来……” “孟某也是这样认为,奈何当时身手被缚,被下了**,昏昏沉沉之间,只模糊察觉他们在暗中调换了无数马车,行踪十分谨慎,并未看清指使者是谁,醒来之后便是在这里了……如今他们不敢动孟某,定是密函的下落不明。孟某应是安全的。” 柳孟山负手站于孟安身侧,听着孟安所言之事,心下越发的不安,“此事恐怕不简单……弄不好,还跟小皇帝有关……” 蓦地,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急转过身来,对着孟安说道:“芸儿,芸儿她……老夫昨夜便派人暗中调查,得知芸儿没有在孟府一案中玉陨!她,她现在也来到了长安!” 孟安深陷牢狱内,终日担忧憔悴的面容有了和缓,转而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芸儿她灵巧懂事,鬼点子也多,当时当日定是逃出生天。宜州县众官友看孟某家破人亡,担忧惹火上身,皆避之不及,乖芸儿如今应是一路上寻我而来,孝顺如她,定是想着到了长安,有人会替她做主……却不知如今我进了天牢,与那小皇帝有了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铁打的汉子,眼中溢出了泪水来,“可苦了我的乖芸儿……” “是啊,原来宫宴那日老夫便见到了芸儿,有生之年不悔矣……你且安心,芸儿来到长安,老夫定护她周全,也算是对得起伶若的在天之灵了……” “大人……” “你和子正因为老夫受尽了苦……是老夫亏欠你们的……” “大人多虑,孟安和子正都是跟着大人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年沙场上金戈铁马,早就把这条命交给大人您,如今也是。子正的儿子是深明大义之人,年纪轻轻就清楚我们大家的处境,多次暗中帮助我们……” “子正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那位大人帮得了这次,在天子脚下将看守做了调换,在司御监外安插眼线和暗卫组织保护您,新党派只怕后知后觉也是要拿他开刀,那位大人以后也是陷进了当年旧案的漩涡之中,自保尚难。” 孟安哽咽了,语声顿了顿道:“您快些离去,莫要留了把柄,日后千万别再来了。” 说罢,孟安将头转向牢房墙面,再没有言语的打算。 “孟安……” 柳孟山仰头哽咽,老泪纵横,旋即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