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2 唯一的选择，本心的冲撞
“你们还没找到通道吗？” 金乌号巡洋舰已经深陷敌阵，舰体破烂得各处都露出了骨架，但她还在战斗，在她左右上下的空间里，漂浮着数十艘个头比她还大的生化战舰，全都失去了生气。它们的尸骸构筑起掩体，聚集了大批宇宙军战舰，还在战斗不息。 苏玉正在问尤纳斯舰队的乌里扬诺夫和李，战场的电磁环境太恶劣了，原本可靠的太赫兹通讯网络已经无法维持，只能靠舰舰中转的低带宽紧急通道传送语音数据。 乌里扬诺夫说：“我们陷得太深，没力气上岸了，何况你们这个岸也快垮了吧。” 李说：“我们争取死在你们后面，这个目标有点艰巨，但我们会尽力而为。” 苏玉没再说什么，跟尤纳斯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尽管这么多年，星联跟尤纳斯的关系磕磕绊绊，有过诸多波折，最恶劣的时候还差点打起来，但从第一次星门战争到鱿尾带对峙，再到现在的决战，尤纳斯总是星联的好搭档。不管是在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展现了普通人类的优秀品质，这一任尤纳斯舰队指挥部跟上一任一样慷慨赴死就说明了一切。 可惜了，之前夏鸣希望尤纳斯只承担辅助任务的心愿是落空了，在清道夫号冲入超马特鞭内部之后，尤纳斯舰队并没有按照计划马上掉头离开战场，而是加入到宇宙军的战场中，在侧翼减轻了宇宙军的压力，由此也被分割包围，陷入死地。 这事苏玉也是共犯，在尤纳斯请求坐标的时候她擅自做主，协调尤纳斯跟宇宙军的行动。在她看来，每向超马特鞭多发射一发炮弹，就相当于给夏鸣争取了一微秒的时间，累积起来还是相当可观的。 至于违抗军令，越权处置的问题，她期待着夏鸣回来处罚她。 如果，她还能活下去的话…… 金乌号再一次颤栗着，苏玉觉得，这个目标应该比战胜超马特鞭乃至猎食者更难实现。 如果决战胜利了，自己却死了…… 苏玉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不是恐惧死亡本身，而是死亡之后的事情。 在纷乱的战场中，苏玉不由自主的分出了一部分意识，花了几秒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战场空间已经压缩了不少，最初宇宙军突击形成的通道，已经处于战场边缘，充塞着无尽的残骸。 在几艘大型生化战舰残骸围成的掩体里，工程舰和机器人正在紧张的忙碌着，伤痕累累的大小战舰在这里接受战场维修。 泡芙大队第一中队的中队长李京泽依旧没有收拢他的中队，战场乱成了一锅粥，重新编组的时候，他的部下已经被分割成几部分，置于他人的指挥下。而他的战舰损坏严重，需要更换主引擎和GEI，不得不拖到勉强算是支援基地的地方大修。 “夏目中校，还活着呢……” 看到一艘差点分辨不出形状，却能看到舷号的战锤驱逐舰被工程舰拖过来，李京泽和在这里接受维修的官兵们都肃然起敬。 夏目子规，虽然是日本人，却赢得了宇宙军大多数人的尊敬，知名度不比战团长之下的那些牛人低。不过这种尊敬并不是缘于他坚定的星联理念，或者无畏的勇气，能成为星联宇宙军中层指挥官的，在这些方面上都是半斤八两，没谁会特别显眼。要说战绩呢，也只是过得去，还没到人人服气的程度，至于的排名就更不足道了。 夏目子规真正让人翘大拇指的，还是运气，没错，运气。马特球生物行星是他率队发现的，超马特鞭入侵是他发现的，只凭一条，就足以让他成为动漫作品里的主角，何况是两条。 “这不是更新遗言的时候！夏目中校，振作点！” 救援人员里的医生忘了换频道，一声吼让所有官兵都听到了。 “夏目子规会改遗言？” 李京泽非常诧异，上战场前大家已经留好遗言了，现在又来改，说明心态产生了某些变化，难道夏目这样的人，也动摇了吗？ “夏目中校想更新的遗言是，如果决战胜利了，他却死了，他希望加入勇士复生计划，然后退役，陪伴他的妻子。” 李京泽的马古灵刘A3G拿到了内幕消息，李京泽也不意外，马古灵有自己的一套沟通网络，它可以跟夏目子规的马古灵沟通。 “勇士复生计划？怎么会？怎么可能？” 李京泽很震惊，星联执委丽洛-拉方丹主持的勇士复生计划已经不是秘密了。 作为新人类，不提夏鸣，苏玉这样意识活性接近LV5的牛人，跨越死亡这条界线比常人要远得多。只要脑部组织还有一小部分完好，都有很大的可能活下来。 不过这有个前提条件，全套医疗护理必须实时跟进，这样的条件只有思远号空间站上有，随舰队出征的支援舰是做不到这点的。何况打到现在，支援舰也早就当战舰用了。 因此即便是战胜了，在这里战死，也是彻底的死亡，连苏玉也是一样。而拉方丹的勇士复生计划，其中延展的C2子计划，是用宇宙军官兵的尸体残骸克隆本人，C3子计划是在残骸都找不到的情况下，用留存的DNA样本克隆本人。 C1子计划是在伤员濒死时，克隆本人并且进行思维同步，但因为那样的同步是一种模拟，没人相信活过来的克隆体就是自己，因此勇士复生计划在星联宇宙军中遭到普遍抵制，一直没什么进展。 但现在，夏目子规这样的人都变了想法，这很奇怪。 “这很好理解啊，夏目中校不是说了吗，他怕自己的妻子寂寞，怕儿女没有父爱，再造个自己，继续履行自己对亲人的责任啊。” 马古灵的话让李京泽更疑惑了：“之前鱿尾带的战斗那么惨烈，大家为什么没想过在死后要继续履行自己对亲人的责任啊？” “因为这是决战啊，决战胜利了的话，人类不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吗？大家自然要考虑以后的事情了。Master，你是不是也再考虑下自己的遗言呢？” 马古灵的反问如将军一般，让李京泽呆住了。 是啊，如果决战胜利，但自己却死了，父母，还有jiejie，他们一定很伤心吧，如果能有个自己陪伴他们，甚至不必陪伴，只是让他们知道，还有个自己活着，他们也会开心的。 不，不对！ 那不是自己啊！先不说父母和jiejie怎么看这个新生的李京泽，就说自己吧，那个并不是自己的家伙，顶着自己的相貌、身体、名字，甚至是基因，拥有自己失去了的一切，继续在人们的心目中活下去，想想就不爽啊。 李京泽摇头：“不，我不改遗言。” 马古灵嘀嘀哒哒的嚷着：“还真是符合统计学上的规律呢，我们马古灵刚才做了下统计，在我们这个临时性的后方基地里，有17%的人类更改了遗言，愿意加入勇士复生计划。而这17%的人类里，81%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剩下的19%里，也有77%是有恋人的。也就是说，背负人生责任越多的人，越愿意让自己的克隆体继续履行责任。” 李京泽有些心虚的说：“听起来，像是魔法师的死敌才愿意这么干，是异端啊！” “你不是一直在为魔法师的进阶转职而苦恼吗？”马古灵击中了他的软肋。 “先不说一大堆想想就让人头痛的伦理问题，至少也得决战胜利，才谈得上以后的责任吧”，李京泽转移着话题：“已经快1个小时了，我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啊。” 话音刚落，他就愣住了。 几艘战舰拖曳着一艘几乎只剩下一小半的星座级巡洋舰进了这个临时基地，看舷号，竟然是雷霆战团的旗舰。 马古灵的嘀嘀声调也低沉了许多：“刘战团长，战死了，旗舰上只活下来3个马古灵，其中两个已经疯掉了。” 刘震战死了…… 战团长这样的人，也会死吗？ 李京泽觉得灌进肺部的空气像铅一样沉，他忽然很想扇自己的耳光，怎么这么乌鸦嘴，战团长都战死了，这场决战，真的还有胜利的希望吗？ “那只马古灵的大脑被更新的遗言塞满了，正一边躲着医生，一边疯狂的传输遗言，我觉得它做完这事之后，思维一定会崩溃掉的，我查查有没有刘战团长的遗言。” 马古灵刘A3G的话像是在调侃，对它们马古灵来说，生是使命之始，死是使命之终，虽然会有喜悦和悲伤，却比人类淡然得多，倒不是刘A3G不正常。 “住手！” 李京泽带着些火气的喝止了马古灵：“我不想知道刘战团长留了什么遗言，我只知道，我不想死！也不想战败！别磨洋工了，把你所有脑子都用在维修上！” “遵命，Master……” 主人展现了身为主人的意志后，马古灵也变得像马古灵了。 不过，它终究是叫刘A3G的马古灵，尾羽晃晃，补充道：“我没有手，如果你说的是这玩意，不介意我用它拍拍你的肩膀，安慰下你吧？” 金乌号上，苏玉用手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两边脸表情不同步的诡异模样。 安森重伤，已无法指挥部队…… 老洪和老黄的旗舰被分割包围，情况不明…… 刘震战死…… 他们还有生还的可能，刘震却是真的死了。 在宇宙军的五个战团长里，刘震的存在感比老黄还低。苏玉相信，如果决战胜利了，过个几十年，大家说起星联的时候，刘震这个名字被提起的频率，说不定比第一个因为接触变异博格而牺牲的文德华还低。 刘震也没什么故事，最初他不过是一个华夏陆军的一个基层军官，在华夏军方跟夏鸣达成合作的时候，因缘际会的到了夏鸣身边。 夏鸣在智神星失踪之后，美国与华夏高层勾连侵夺技术和产业，刘震和他的部下受了牵连，从此跟军方形同陌路。夏鸣回来后，顺理成章的加入到夏鸣的核心体系，一步步成长为战团长。 虽然存在感低，故事也没太大曲折，但跟其他战团长比，刘震就如星联宇宙军的BGM一样，一旦少了他，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苏玉觉得，自己刚才更新的遗言，应该是没什么意义了。 胜利，比活下来的几率还要渺茫啊。 感应到部下都在注视她，苏玉放下了手，展现出一贯的从容冷肃。做到这点得花点力气，她剩下半边自然躯体也已经快失去生理功能了，刚才指挥舰桥所在的防护舱被碎裂的舰体击中，虽然没有破坏防护层，但巨大的动能在内部引发了一场碎片风暴，杀死了一半的人类和马古灵，也在她的自然躯体上留下了十多个伤口，破坏了好几个器官。 “我们的任务是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死到一个人都不剩，军团长还在，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她的镇定和信心，让指挥舰桥的官兵们恢复了一丝生气，继续调度着还能调度的部队，进行着绝望的抵抗。 “尽力，只要尽力就够了，你一定会带给我们胜利的，我从来没怀疑过。” 苏玉在心中这么念叨着，感觉自己的意识再度昂扬起来，身心充满了力量。 “不要继续犹豫了！你的犹豫打开了心灵的门窗，猎食者正在趁虚而入！” 千忆的意念那么飘渺虚无，像是远在另一个宇宙。 夏鸣意识中最深处的自我在高喊，这是他的本心，他得花时间克服。 “我还有个计划……” 不知道多久之前，千忆传来让他心弦剧震的意念：“我们不只有两个智银核心。” 夏鸣刹那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还没到那一步！而且……” “不要找理由了，你其实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千忆的意念如潺潺溪水，信息温润的传送而来。 “我是高维意识在消散前，制定的无数复活方案里的一个设计，智银核心本身就是在模拟我的构造，我就是一个超级智银核心。” “这不是我临时起意，是保存在我核心意识最深处的方案。当一切努力都失败了之后，我来构建合适的反应炉，再以我自己为燃料，创造出一个奇点，这个奇点足以创生银河系规模的新宇宙。以它为起点，重新进行思维弦子的进化。以你们人类的文化来看，这就像凤凰涅磐。” “现在我也不会选择这个方案。但你该明白，我拥有摧毁超马特鞭，乃至切断猎食者跟这部分均衡宇宙关联的能力，代价就是我的消亡，以及高维时空的彻底崩溃。” “有了你之后，我就不必担心这个涅磐的过程太过漫长，还得从思维弦子的物质载体，也就是智慧生命的进化开始。” “然后是千颜，是的，很奇特的千颜，她的存在，让这个涅磐过程更短了。” “你猜得没错，超马特鞭传送来的信息，对我也是一个启发。我可以分出一部分力量，激发千颜的本质，让她来替代我。” “放心，是她替代我，而不是我替代她。她始终是有意识的，我和她是并存的，虽然我和她相比，就像是太阳对一颗流星，但我还是我，她还是她。只是，你们一直没有真正找到她。” “我？你对我的人形交互界面的情感，让我们可以完美的模拟高维时空意识，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这种情感充实了我，让我获得了其他超智能无法获得的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让我升华了，但是……” “但是你对我的情感，应该还是建立在林千颜的基础上……” “不一样的吗？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不过，这不重要，我不会让它阻碍我完成自己的使命。” 夏鸣听到这里，内心两面的冲撞也攀升到了顶点。 千忆要以自己的牺牲来解决这一切，而且也有了后备方案，确保高维时空不会完全崩溃，人类不会彻底消亡，从理性上说，这是唯一的选择。 但千忆在他心目中已经是有血有rou的存在，从本质上说，她其实已经超越了人类这样的生命形式，人类还要低等一些。不管是伴侣也好，搭档也好，千忆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希望失去她。 意识活性到了夏鸣这个层面，自我意识深处的本心所愿，清晰如镜，不会遮掩。 这让他犹豫了，他下意识的想找到另一条路…… “成为猎场的主宰吧，所有你所爱的，你在意的，都随你的意念而生，和你一同永恒。” 猎食者的意念在犹豫撕开的缝隙中钻进来，像是冷暖气流的激烈对冲，在夏鸣的意识中卷起了风暴。 风暴将魔鬼的低语变作恶魔的咆哮，千忆的呼唤微弱到了几乎无法感应，夏鸣忽然有了一种十年前，R3AI上身，一个劲的要他格式化大脑的既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