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赫梯血祭在线阅读 - NO.279 王子的定义

NO.279 王子的定义

    哈娣族人大举出动,经历阿尔迈尼斯河谷之‘劫’,迦罗却没能如愿赶走所有人。重新上路时,阿尔和奥蕾拉母女依旧固执的跟在身边。

    两年多来见证的一切,让曾经对贵族生活心存仰望的少女成熟了,她分明是下定了决心。

    “阿丽娜,你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我回阿林娜提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能做的事只有在你身边,所以这里,就是我的战场!”

    曾经在哈尔帕见证奇迹的青年更加坚定,阿尔说:“我在荒山中侍奉神殿,看到多少百姓泣血苦求。祷告献祭的人,说起来没有哪个不是背负冤屈迫害,满腹辛酸。可是,当他们离开神殿,在官老爷面前却只能战战兢兢、恭顺如羔羊。敢在神前说的,不敢在人前表露分毫,无论多么悲惨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忍受!没有反抗,只有祈祷。像奥鲁那样为尊严而死,反而会被当作傻瓜。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什么是命运。人生多少境遇,如果自己不懂得争取,那就根本没资格盼望奇迹。阿丽娜,因为你,因为风神马尔杜克,我终于看清了——神明只救自救者!最虔诚的侍奉,就是尽已所能去为改变现状做些什么!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跟着你,无论等在哈图萨斯的是什么,都绝不退缩。”

    哈!慷慨陈词好过瘾吗?迦罗气到无语!想做什么也不能不动脑筋吧!固执也要分时间分地点吧!阿尔迈尼斯河谷是唯一的机会!这到底算什么?忠心?好心?好心办坏事才是令人抓狂的愚蠢!他们到底明不明白,一旦同回哈图萨斯,他们就是足以牵制她的人质!

    阿尔清晰感受到她的怒气,却还是忍不住问:“阿丽娜,你不愿意我们回哈图萨斯,自己却为什么要回去?四王子殿下重归,篡逆者倒台已经是迟早的事,又何必……”

    “四王子也是人!不是神!你以为只要等着,就能等到天上掉馅饼吗?哈图萨斯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只有我才能做!不是你们!”

    迦罗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生气!气到想揍人又能怎样!听说阿尔迈尼斯河谷生乱,前方落脚的城镇,已经派出大队官兵前来接应增援,他们现在就算想走也不可能了。

    奥蕾拉黯然道:“阿丽娜,你不要生气,我都想好了,如果那家伙敢用我们做人质来要挟你,我立刻自杀也一定不会让他如愿的。”

    “你是不是存心想气死我?”

    迦罗听不下去,可是说到底,时机已经错过,她就算真的气死又能怎样?几日行程过后,天边已隐约可见哈图萨斯宏伟的身影。看着那引发一切祸乱的城池,她又在心中细细盘算了一遍回去后的计划。

    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有三个,一是亚比斯手中那一万多人马——王子直属军团,她必须想办法调往米坦尼!二是叙利亚王纳扎比,如果达鲁·赛恩斯真要勾结埃及,这个藩王必定是双方讨价还价的关键筹码,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抢出来,让‘同盟’无法缔结,才能为赛里斯消除最大的威胁隐患!还有第三件,她只能求神明求运气了,但愿能抓住机会,让那股该死的力量爆发出来,直接杀了达鲁·赛恩斯!如果真能那样,则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迦罗遥望远方越来越清晰的王城身影,暗自在心中祈祷,祈祷属于母亲的上帝耶和华,属于父亲的风神马尔杜克,请求所有神明都能和她站在一起!生死存亡的战争,关乎所有至亲至爱,她需要力量!在哈图萨斯,没有任何失败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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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战场,十二勇士将帕特里奥如约送达后,立刻就要走人。

    “阿丽娜有过交代,事成后,让我立刻带兄弟奔赴米坦尼,不可耽延。”

    夏尔穆的说辞让众人更加迷惑。赛里斯皱眉道:“就你们这几个人?去米坦尼做什么?”

    夏尔穆很无奈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阿丽娜只是说……在瓦休甘尼城外,有一个地方叫莫拉克图,是一大片石林,从平原上远远就能看见。她要我们去那里等人。至于等谁、何时碰面,什么都没说。”

    赛里斯更奇怪了,是,那片石林他知道,景观奇特,巴比伦求医圆满回程时,凯瑟王子还曾带着迦罗去特意游览过。当地人称为莫拉克图,意思就是‘神明敲碎的石头’。但那里距离瓦休甘尼还有几十里,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山野地,去那里等人?

    “说米坦尼的事不必cao心,又急匆匆把你们派去……莫非是在那里有什么安排?”

    夏尔穆叹了口气:“有什么安排,也只能去了才知道。”

    赛里斯想了想说:“你们这几个人,力量未免太单薄了。不如调派一批人马随你们同去。”

    众将一致同意,夏尔穆却摇头:“阿丽娜特别叮嘱,米坦尼是庞库斯幽灵盘踞的重地,此去必须隐秘行事,万不能泄露身份行踪。所以,坚决不能从殿下这里多带人马。”

    所有人都听到挠头,拜托!谁能明明白白的说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帕特里奥实在听不下去了,没好气的说:“别问啦,反正又没人害你们,该明白的时候自然明白,不过是等几天,怎么一个个比老太婆还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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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尔穆带着兄弟就此启程,这一边对帕特里奥,众人一致认定他一定知道什么,可惜偏偏就是问不出来。而他口口声声肩负的使命,到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没看出他究竟能有什么作为。说是等待下一次袭击再展身手,可是一次又一次,无论是公然行刺还是阴谋下毒,都无一例外是被别人识破逮住,他简直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每日享受好酒好rou,还总是出口刻薄,对王子都不见丝毫尊敬,这般姿态实在连鲁邦尼都动了火气。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干活,白吃饭,还要殿下给你顶着所有质疑压力!你简直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家伙!”

    帕特里奥丝毫不心虚的回敬:“怪我?怪得着吗?谁让你们每次都抢着干活!众目睽睽下抓住的刺客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是我还没说清楚?明明是你们每次都急不可耐把人拿下,我想做的做不了,你说该怪谁?”

    火爆的西塞亲王立刻跳脚:“急不可耐?刺客都来到眼前了,不拿下,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他们得逞?你究竟是来保驾还是看戏?”

    帕特里奥风凉一叹:“可惜啊,你们连看戏都不会,那些刺客都在玩什么花招,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不动,你们全都动,哼,还说什么绝对信任?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不信任就直说嘛,扯什么白吃饭?真正白吃饭的家伙你们还没见过呢。”

    鲁邦尼冷哼道:“信任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自身行动赢来的。很可惜,到现在为止你还没能给出令人信任的举动!”

    帕特里奥不笑了,更加冷峻的回应:“你错了,信任是一种选择!我到现在才发现王者何以为王者,不需要任何行动来证明,对前一刻还是随时索命的仇敌都能付诸信任,哼,仅凭这一点,你们一辈子给人卖命就一点不冤枉!”

    ********

    帕特里奥恶劣的态度倒也并非他故意为之,而是自从到来以后,他实在就没有过一天好心情,准确的说,是越来越糟糕。真的,他活到今天,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战争的残酷,第一次亲眼目睹什么叫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浓重血腥,蚊蝇在一堆堆零碎残缺的尸体间嗡嗡作响,站在那样的场合,就算是完全不懂战争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输赢胜负!

    清理战场,埃及人的尸体远远多于赫梯人,看着那一具具蜂蜜色皮肤的尸身,凝固发黑的血液浸染大地,他只觉得喉咙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什么言语能形容帕特里奥所经受的冲击,18年的人生,他虽然一直活在权杖阴影下,一心一意要得到整个国家。然而直到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什么是国家!身体中流淌着尼罗河喂养的血脉,对于那片生养他的土地,无论曾经积聚了多少憎恨怨毒他又怎能不在乎?那都是他的同胞啊,是他自命为一国王子时,本该去全力保护的子民!

    控制不住眼泪,他不想被人看到,却没法忍住不哭。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直到此时此刻亲眼见证血腥战场,他才骤然发觉,拉美西斯——那让他憎恨刻骨的仇敌,对战争,对埃及,究竟有多么重要!

    自从替换主帅,埃及远征军就算走到了尽头。凯瑟王子曾经给出的论断正在一一变成现实!只因调回拉美西斯这一个举动,底比斯的派系权斗分明已经蔓延到前线。主帅被拿下,亲信自然也要跟着遭殃,据说契格飞因态度顽固,已被彻底免职调回底比斯,而利塔赫也因与大将军欧斯努特严重对立而受到惩处,职衔一降再降,最后干脆被扔回叙利亚去看守城堡。一系列不公平的处置扰乱人心,将士不服,或消极怠战,或对新任将领干脆摆明不买账!军队内部矛盾日渐升级。仅是他从赫梯方面听说的,骑兵总队长就已经换了三个,战车队长正副职之间,也因决策权争得不亦乐乎!方略朝令夕改,战术一盘散沙,以致在他到来这一个月,赛里斯就已将战线继续南推上百里!

    此外,继续刺激他神经的还有赫梯阵营,如今对战埃及,人们讨论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拉美西斯!他究竟是因何被撤走?如果仅是为让其他将领分功,当此战局万般不利,他有没有可能再被派回来?如果他真的回归,该如何应对!

    所有这一切,让帕特里奥该作何感受?只有他最清楚,有那一纸致命预言,拉美西斯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他一手毁了他,换言之,也正是他一手毁了埃及的远征大业!很多很多次,他没法不自问,那些横尸遍野数不清的死难冤魂,究竟是谁害死了他们?对埃及人而言,魂断异乡连尸体都不能留下,等于是连转世的希望都从此断绝!这份罪孽太重了,重到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关于拉美西斯的问题,赛里斯也曾经问过他的看法,可以想见帕特里奥当时的反应。

    “我是埃及人!我有我的立场!还指望我给你提供情报去杀更多的埃及人吗?听清楚,不给你们捣乱坏事就已经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却已经快让我发疯的底线了!”

    帕特里奥几近失控,咬牙切齿都快咬出了血,他实在是发自内心要诅咒起来:“海伦布那个白痴!大白痴!再敢说自己什么三十年大将军的履历,连阿蒙神都要跳出来掐死他!没脑子的东西!被人玩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赛里斯目光闪动:“被人玩死?听你的意思,莫非海伦布撤回拉美西斯,是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帕特里奥不吭声,看着王子,复杂的眼神难用笔墨形容。是的,他开始动摇了,这家伙的存在,对埃及军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灾难!他真的要保他吗?就算抛开战争不论,仅就那个‘脑袋进水’的家伙而言,一心保下四王子,对他……最终究竟是喜是忧?

    于是,他开始有意的试探赛里斯,旁敲侧击,希望能看清一个结果。

    “听说当初苏毗乌利一世病倒,面对元老院争论,是你主动让出王位。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让吗?”

    夜深人静时,赛里斯没想到他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王位自来只有相争,还很少听说有人谦让,你是怎么想的?”

    赛里斯以一声叹息当作回答,那实在是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他不想再重提。可是帕特里奥却立意要听到答案:“说啊,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让?”

    赛里斯终于开口,非常肯定的告诉他:“不会!”

    “为什么?”

    “如此惨痛的教训还不够说明问题?让贤,哼,现在想来是何其愚蠢!突遭变故,只能说,我面对这种超乎预料的危局还是太生嫩了。当时一心关注埃及来使,重点都放在外来的威胁,所以只想着尽快止息纷争。可惜啊,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因王兄遇害而乱心,我没能冷静下来把这一连串的事仔仔细细想清楚,没有认真思量长王兄被推上台前的真正意图。是我!是我自己啊!忽略了内在隐患草率做出决定,才会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帕特里奥目光闪动:“你后悔了?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再有人让你让位,你一定不答应。”

    赛里斯低声一叹,喃喃道:“我的确后悔,如果当时不让,长王兄也就不会死。在这一连串的阴谋中,他是最无辜的牺牲者。”

    帕特里奥的眼神不知不觉已经变了,沉思良久,又问道:“那如果是三王子呢?如果是你的嫡亲兄长要和你争,你会作何反应?”

    赛里斯一愣,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你开什么玩笑?”

    他冷冷的回应:“我是说如果,如果他还在,你会怎么做?”

    赛里斯只觉的荒唐:“如果王兄还在,这些事又何需我来cao心?”

    “是你不想cao心,还是自认没有插手的余地?”

    赛里斯的眼神透出一抹伤感,喃喃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位相争……哼,那是因为人们只看到无上权柄的荣耀,却没人想过这副担子……实际上有多重,又有多么难扛。从前,王兄常说我可以替代他,说他能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我曾经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是,当他真的不在了,我才忽然发现……原来从前多少事,都是因他承担了更艰巨的部分。正如米坦尼远征,他是主帅,我是先锋,做一个决策者和做一个执行者,你说哪一种会比较轻松?”

    赛里斯闭上眼睛,略显疲惫的发出叹息:“单论疆土面积,赫梯就相当于两个埃及,环顾四周,大大小小的附属邻邦有十几个,北方频见sao扰的野蛮部落有几十个,东南各方更是强国环伺。还有国内,三百年来的分封制积弊日甚,几十块领地,就是几十个需要制衡的利益小集团。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赫梯面临的问题之多之复杂……”

    他慨然长叹:“这副担子太重了,如果还有可能,如果还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说心里话,我真是一点都不想扛啊。”

    帕特里奥的眼神露出一抹柔软:“你怀念他?希望他回来?”

    赛里斯仰天长叹:“除了盘踞哈图萨斯的狼,在赫梯,没有人不希望他回来。”

    *********

    暗夜星空,经过那一晚的谈话,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这天黄昏,为王子沐浴的营帐已经放好洗澡水,几个经过严密审查的婢女鱼贯而入,准备为王子侍浴。擦身而过时,帕特里奥却神情陡然一变。他跟着婢女就一同走进去。

    “你干什么?”

    彼时赛里斯正准备更衣,见他进来不由一愣。

    帕特里奥鼻子一哼:“本少爷也想享受一把,不可以吗?”

    “抱歉,本王子没有和男人一同洗澡的习惯。”

    “你不用抱歉,本少爷也没有欣赏男人的兴趣。”

    他说着,就随手放下营帐门帘,笑嘻嘻道:“本少爷只在乎美女。”

    帕特里奥向几个侍女招招手:“你们,过来!”

    婢女们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是什么状况。而这一边,赛里斯已经嗅出了某种味道,招招手说:“过去吧,这家伙谁也惹不起。”

    婢女们迟疑的聚拢过来,近身霎那,忽然一股白烟扑面袭来,七八个婢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噗嗵嗵’全都昏倒在地。

    赛里斯目光冷峻,低声问:“什么问题?”

    帕特里奥不吭声,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笛似的东西,轻轻吹动,那声音几不可闻,谁知随着笛声,一个婢女的发髻中,竟缓缓爬出一条青绿色的小蛇!

    赛里斯吃了一惊:“怎么发现的?”

    帕特里奥出手如风,不偏不倚捏住蛇的七寸,冷笑着说:“味道!虽然极力用香粉掩盖,但她身上有驱蛇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