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齐云开始了真正“大人”的生活，每天按时去教育局上班，处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算不得忙，可也不轻闲。就这样过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有时她会追忆逝去的青春，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痴狂和伤痛，才会惊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渐渐变得麻木。她现在唯一可以当做信仰的事，就是每个月的月底会去一趟银行，把当月工资的大部分寄到她曾经支教的小山村。

    和洪箭的恋爱算算也有一年半，双方的家长早已熟稔无比，朋友也一律祝福这段感情，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总是知道感情升不了温。也许是因为洪箭很忙碌，不断接到拍摄任务出差，拍秦岭、拍可可西里，甚至深入被恐怖分子控制的西北城市，两人总是聚多离少。其实如果静下心来想想，她也不是不幸福的，至少那一次她没说假话，她从小崇拜的大英雄是洪箭，从小想嫁的人也是洪箭，虽然洪箭一度曾从她的生命里缺席，可是人生的幸福不都是兜兜转转的吗？她的幸福在兜了千山万水后终于回来了，可是她为什么在幸福中却充满了怅惘？

    两年之中，她当然也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那个人的消息。没错，就是陆忧，这两年来陆忧因为妻子的关系在城建公司混得不是一般的风声水起，渐渐地竟然成了建委领导、齐云父亲家的座上佳宾。对这些她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和父亲的解释也只说和陆忧在学校里也不熟、彼此没有交集，所以到现在也找不出两句话说。

    父亲听了只随意地点点头，没有对此做任何评论。事实上除了开始的一两次碰巧遇到外，齐云都会有意无意地打听着陆忧登门拜访的日子，然后在这些时间从家里消失。父母也极少在她面前提起陆忧，她后来只是偶尔从一些小细节上知道他来过，比如电话柜上的留着的一张小字条，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他的笔迹；还有mama杯里的草药茶，是他家乡的特产。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经倚在他怀里笑着听他说起在他家乡的暮春，mama会到山上去采摘这种草药，然后捡其中最好的晒在家门口的坡地上，这种草药茶一年只能晒出大半斤来，即使是贫穷的农村他们也是不肯出售的，留着自己喝或是送给亲戚，能提升多种人体的免疫力，尤其对mama的慢性关节炎的食疗效果最为上佳。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搜寻着他来过的细节。当她意识到了怕件事之后，不禁心里一惊，努力按捺下无数涌上心头的情绪。也是那一刻，她猛然醒悟最近他来家里的次数变得频繁了，频繁到有几次齐云一推开家门，就看到他的外套挂在他家的玄关柜上。

    她踮起脚尖偷偷向家里看了一眼，父亲的卧室门虚掩着，有争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同时飘出来的还有淡淡的烟草气息。

    还好他并没有走出来和她打招呼，齐云想。同时她悲哀地发现：即使是现在，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脸上的表情来应对他。这么一想齐云替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惭。是啊，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男人，刚升至城建公司一把手的赵总的乘龙快婿，建设三处的处长兼总经理助理，更重要的是，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的父亲。

    这最后一个身份让齐云从心头泛起一丝苦笑，随手把自己的卧室门锁好，塞了耳机听法文歌曲，她最近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学习法文，并不是多急于提高自己的水平，只是为了找件事情做而已。

    傍晚才出来，父亲的卧室已经空了。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看见父亲的案头一大堆琴姨没来得及收拾的烟蒂，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痛，有一瞬的惊疑。

    她深知父亲除非在做非常费力的思考之时从不抽烟，也特别厌恶别人在房间里抽烟。而他？原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会抽烟的，有许多改变在他们缺席彼此人生之后才发生——可是归根结底，他们在商量什么事？抽这么多烟，又是为何？

    她试着向父亲打听，可是父亲欲言又止，随后又故作开朗地反问：哪里有什么事？齐云不愿逼迫父亲，可是她感到很难过。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好骗的小女孩了，可是父亲显然也没把她当做能够风雨同舟的成年伙伴。

    接下来陆忧来家里的次数更加频繁，每次来都钻进父亲的卧室，两人关上门商议，陆忧走了之后后，父亲卧室就又多了一堆烟蒂。

    每一次齐云都戴上耳机学法语，一段时间下来她的那位法国帅哥老师颇为惊讶她一日千里的学习进境。她把全部心神都放在法语书上，连到客厅的饮水机前接水都轻悄悄地脚步像猫，可是有一次还是猝不及防地和他遭逢。

    还能有更糟糕的遭逢吗？她拿着半杯水边走边喝，趿着拖鞋，头也未梳，身上半旧的睡衣皱巴巴的。不过这样的一身装束反而使她心定，她为什么要让他觉得她美丽？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一次约会而站在镜子前把所有衣裙换上一遍的小女生了，现在为了他而美丽的，早已是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他显然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她穿了什么，一双大得能养鱼的浓黑大眼，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如果说这一双眼睛从前总能另齐云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变急促的话，可现在这双眼睛只能让她感到深深的悲哀，以及从脚底升起的狂暴的怒意。

    “齐云，我有话对你说。”陆忧急急地拦住她。似乎是怕她误会，陆忧又补充了一句：“关于……你爸的事情。”

    齐云怔怔地没动。有多久了？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叫自己的名字，让她如坠梦里，又感到莫大的讽刺。

    齐云开口了，声音既冷又硬，干巴巴的，

    “我既不想和你说话，你说的任何事我也都没兴趣听。另外，如果我爸爸真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的话——他自己会来跟我说，何必劳烦你这个外人？”

    她说完从他身边错开想走。真是笑话，她父亲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说了？他们父女之间一向是最亲的，又岂容他人插进一脚？

    他不顾一切地伸手拉住她。由于太用力，她的左肩撞到他胸口，他的呼吸就吹在她的耳边：

    “小云，我就说几句……”

    耳畔痒酥酥的，这种感觉更加促使她果断地甩开他，咬牙道：

    “陆忧，我看在你是我爸工作上的朋友，再加上我们也曾经同学过，就原谅一次你的冒失！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敢再试一次的话，我发誓绝不会再让你好看！”

    陆忧还想再说什么，齐云声色俱厉地警告他：

    “这里是我的家，别逼我叫你滚！”

    他沮丧地缩回手。齐云用最快地速度冲回自己卧室，紧紧闭上卧室门，仰起脸背靠在门上，却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她以为自己平静下来后就可以忘记这一天发生的事，无奈天不从人愿。第二天傍晚，mama外出散步的时候，父亲再一次端着茶杯从正在电视机前对着娱乐节目笑得前仰后合的齐云身边“路过”。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齐云收拾了满脸的笑意，从沙发上站起，cao着遥控器关闭了电视。

    这突然的举动让齐云父亲有些错愕。但他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在齐云左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云云，坐吧……你也长大了。”

    这样的开场白使齐云感到真的有事要发生了。联想起陆忧昨天的失态，齐云苦笑，她怎么能那么天真？难道真的有可能陆忧昨天突然示好只是因为她的“魅力”而情不自禁吗？

    别说她自问没有多少女性魅力，就算她有，以陆忧那种理智到冷血的性格，也不可能因之而失控。

    父亲似乎在斟酌词句，他小心地说：

    “云云，爸爸对不起你。你和陆忧的事情……”

    齐云坐在沙发上伸直脊背，感到一阵凉意。原来父亲知道？他一直就知道自己和陆忧曾经有一段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还有，即使他知道，他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人家的姑娘、抛弃自己的女儿？

    或者父亲知道得比较晚，已经来不及对陆忧的婚姻施加影响力，可是接下来他不是也和陆忧来往得那么融洽吗？连一丝不自然也没有。男人理性的世界，果然不是小女子所能理解。

    “云云，当年爸爸是不对，可怎么说，终归是为了你好……也许我是错了，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提也无用……可是如果往后真的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陆忧是最值得你倚靠的一个男人。你可以不去对他产生感情……事到如今，最好你也不要再对他产生感情。可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他终究……还是爱你的！”

    齐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父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情呀爱呀这样的话，说完之后难免以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微微发窘。可是齐云觉得荒谬无比的事是：父亲竟然说陆忧终究还是爱她的！

    这是要有多搞笑？如果这样子的对待也可以是出于爱，那齐云真的要怀疑世人还那么敬慕、渴望爱做什么？齐云当然也知道这世界上有有很多很多女人或男人为了各种目的在真真假假的爱里虚与委迱，可那样做的根本不可能是她齐云！

    齐云对父亲偏过头去，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格外天真。

    “爸爸，引荐陆忧到城建公司的是你，你当初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他离开我吗？”

    父亲犹豫了片刻，第一次当着齐云的面点燃了一支烟：

    “是的。当年何觅良——哦，就是何副总的女儿，她看中了陆忧，又不敢自己跟她爸爸说，托我做个和事佬。我那时……也不过是个一般的势力眼的老棺材瓤子，生怕自己的女儿嫁了贫寒学子受苦，所以活活地棒打鸳鸯。云云，你老爸我眼光不好，心肠也不见得光明磊落……你现在和我有隔阂，甚至恨我，都是应该的。”

    何觅良？齐云是第一次正面听说这个名字，以前无论她还是别的人，都在不知不觉地回避着这件事。她低着头思索良久，才抬起头来对父亲展颜一笑：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你的女儿，你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我好。再说，就算你引荐他到城建公司工作，就算那个什么何觅良对他有意，可接受的人不还是他陆忧吗？或者说得更干脆一点，追求何觅良、让何觅良怀孕的人不还是陆忧吗？”

    齐云想到在何觅良怀孕后一个月，陆忧还曾经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她强抑住泪水，对还想开口的父亲挥挥手，示意父亲别再说下去。

    “爸爸，就让我们这样吧。我爱过他，他离开我，这些都无所谓。我唯独怕的是有一天我会连对他的怨恨也没有了，如果那样，曾经的刻骨铭心还剩下什么？！”

    “可是，洪箭……”

    “洪箭很好，”齐云果断地说：“我和阿箭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和他在一起就像和另一个自己在一起一样舒服自在，我……没有勉强。”

    父亲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再说什么出来，只是有片刻的失神。他的脸迎着窗口的光，齐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父亲，她看到了这张曾经那么英俊和意气风发的脸上已经被岁月镌刻出明显的纹路，一对眼眶也深深陷下。齐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实蓦然间涌上心头：父亲老了。

    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突然浮动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齐云扭身跑出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