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南有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有同样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仿佛就在你的头顶，伸手就能摘下；蜈支洲岛的沙滩如面粉般细白，让齐云一跳进去就不想再离开，她在那里玩海水、捡贝壳、堆沙堡，张牙舞爪地尖叫，肆无忌惮地大笑，洪箭看到她晒了一天就变得黑里透红的皮肤，越发映衬的两只眼睛如点漆般明亮，仿佛连他自己也回到了逝去的童年时光，忍不住跟着她发笑，同时感慨果然有的人笑起来的样子比笑话还好笑。 这次来海南度假是齐云的主意。好不容易洪箭有假期，当然得好好敲他一笔竹杠、一报他平日没时间陪自己的“大仇”了。潜意识里齐云也是觉得家里最近气氛压抑，想问又无法开口，隐隐想要逃避，于是便拉着洪箭陪她出来玩。 在这些小事情上，洪箭从来不愿逆拂了齐云的心意，更何况美景当前、佳人在侧，洪箭也觉得心情甚好。齐云玩累了，带着满身的沙粒倚在洪箭肩头，刚想闭上眼小憩一会儿，洪箭却笑着弹了她脑门儿一下： “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跟我去看椰林。” “不就是椰子树吗？谁没见过？”齐云半眯着眼睛嘀咕。她玩得太累了，不想动。 “那里最好玩的倒不是看树，而是坐上小船去出海捕鱼，”洪箭的声音充满诱惑，“然后，把抓来的鱼虾蟹交给酒店，由酒店的大厨就在沙滩上现场料理烧烤，一边吃着海鲜，一边吹着海风，看着大海；沙滩上的音箱放着深情的蓝调音乐，伴着落潮的汐声，看到海上的日落……” “走，走走走，”一听说有好吃的，齐云马上精神十足地站起来，拉扯洪箭：“我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快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去。” 洪箭笑声朗朗， “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已经在那边的餐厅订好了座位。” 当齐云走进洪箭预订的椰林沙滩中央那装饰着雪白绸缎帷幔和粉色汽球的高档餐厅时，颇有种叹为观止的感觉，顿时觉得自己那因为刚刚随渔船出海打鱼而染上海水咸腥味道的牛仔衣白棉布裙是那么寒酸，她使劲地埋怨洪箭干吗不早说要带她来这样的地方？她也好穿条得体的裙子。 洪箭指了指自己，也是POLO恤、高高挽起裤腿的李维斯仔裤，一笑露出八颗牙齿，让人犹如沐浴着加州的阳光。 “你要是穿得太干净了，未免就没有人和我做伴。再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洪箭很少夸奖谁，这样露骨更堪称绝无仅有。齐云心里不禁暗暗犯了嘀咕，洪箭平时也是不事铺张的人，今天却这样隆重地带她来吃一顿饭，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因为心里这点猜测，所以齐云吃饭时也不像平日那样百无禁忌。饶是如此，当她从一只洪箭坚持要点的酒店空运于澳洲的特供新鲜澳虾鲜美的虾rou中，吃出一枚钻戒的时候，还是由不住地吓了一跳，并且果断怒了，拍桌叫嚣： “洪箭，你知不知道很多穿越小说的女主角，都是因为不小心误食了男朋友藏在龙虾啊冰淇淋啊蛋糕之类里面的戒指而一命呜呼的？你快说，你这算几个意思？想让我穿越去哪个朝代？” “我……”洪箭怎么也没料到齐云会是这种反应，语结之余罕见地涨红了脸：“我还以为你们年轻女孩会喜欢这样的‘创意’求婚……” “创意？”齐云大为不满地哼唧：“烂白菜似的创意！” “不好意思了，云云，”洪箭连脖子都红了，却还负隅顽抗，“不过，你是否可以考虑我的请求？你听我给你分析哈——首先，你也老大不小了……别瞪我啊，行，行，是我老大不小了；其次，我爸妈喜欢你，你爸妈也不烦我，强过去个不知根底的家庭，弄对不知根底的恶公婆，处理不了婆媳关系，我昨天见了个专家说婆媳关系比夫妻感情还得更慎重处理呢；其次，咱俩都是国家公务员，但是不在一个工作单位，属于既有共同语言，又不至产生审美疲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咱俩都属于没力气再折腾了，不如趁早整合，保存实力……” “哎呀妈呀！我可真是服了你！”齐云又想起原来支教的村庄里，她在教室里搞不掂，洪箭敲着锣在外面大喊要扒捣蛋孩子家的鸡窝那件往事来，这家伙，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啊，而且一套一套的，怎么听也算言之有理，她不禁感慨： “人都说中通社是党的喉舌，我现在可信了，你真不愧是人称中通社的镇社一支花啊！” “我那叫镇社一支笔！哪里就有什么花啊草的。” 洪箭纠正着齐云的错误，舌头也打结了。在齐云的印象中，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洪箭这样不自信的时刻，像个生涩的小男生。齐云心里不禁大乐，原来这家伙也会紧张！洪箭平时总显得那么强大，像美国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似的，可是他紧张的样子她看见过！而且，他是为了她而紧张。 齐云想起这次来海南之前，mama还装作无意地在她面前絮叨，说她和洪箭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该考虑结婚就考虑吧，都说恋爱一年半左右是最适合结婚的，因双方彼此已有深入了解，而又不至于烦腻。mama还唠叨说恋爱不能长跑，长跑的情侣最后没几对是修成正果的，大多数不免劳燕分飞的下场。当时齐云颇为听不进去，还顶撞了母亲几句，说道考虑结婚不应该是男人的事吗？难道你要我逼婚不成？我齐云是没人要了还是怎么着，用得着这么掉价？ 母亲顿时也挂下脸来，训斥道：“说你傻还真是没冤枉你，就算结婚是男人应该考虑的事，但是身为别人女朋友，也得在日常时不动声色地引导他往这方面考虑。至于怎么引导还不让他看出来你的意图，那就是女人的小心机了。” 齐云心里暗笑，引导还不让对方看出我的意图？女人的小心机？呵呵，别说我根本就没这样的心机，就算有，难道还敢在洪箭这样的人面前班门弄斧？洪箭是谁，那是再聪明不过的一个男人，看着粗放，其实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社会经验更是完败齐云几百倍，和这样的人玩心机？她自问还没有活得不耐烦。 不过话说回来，洪箭聪明、能干，坚强果敢又粗中有细，再加上事业有成，还有个好老爸，确实是不少思春少女心目中老公的上上之选。齐云从小和洪箭一起玩大，可以说青梅竹马，感情基础那真是扎扎实实。齐云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嫁给洪箭，洪箭将会保护她、尊重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今后的生活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富有还是贫穷，她都不需要担心，只要站在洪箭身后就可以。对，洪箭就是那种强大得另女人心安的男人。 在这一刻，幸福似乎离得很近，只要她轻轻地一点头，未来就会走上一条繁花似锦的道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还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就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似笑非笑地斜倪着洪箭， “本来也不是不能答应的，不过你那个烂白菜似的创意还真是让人不能放心……更何况，你想清楚了吗？我这个不会持家不说，长得更不怎么的，和路人甲比比还能凑合，要是和什么演员明星的比起来那就不能看了——最后，还有一条：咱俩熟是熟，可是我一直搞不懂，你爱我吗？ 洪箭笑道：“怎么不爱！我告诉你，我从小就爱你，爱到骨头里，你当我为什么回中国来——” “停！停！”齐云忙打出停止的手势，“你说得这也太顺溜了，我牙都酸倒了，现在拿根牙签剔一剔，只怕牙都会一颗颗全掉下来……” 她皱着眉头埋怨洪箭：“男人！太可怕了！” 冷不丁推了他一把，洪箭一下子仰面坐倒在沙滩上，也不甘示弱地用手抓起沙子掷向齐云，齐云哈哈大笑地躲开，两人正在追逐笑闹得欢，却听到一把低沉悦耳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不期然和老朋友相遇，我特意过来SAYHI，只是不知是否打搅到你们。” 洪箭和齐云的动作顿时定格，双双红着脸回过头来，齐云只觉得感觉眼前一亮。 走过来的是一位陌生女子，头发染成暗酒红色，深V小黑裙衬得她肌肤胜雪；一双细长的猫眼，不大却偏偏给人一种晶光四射的感觉；此刻她直直地站在他们面前，不知为何，还是让人觉得她懒洋洋的。这样让人过目不忘的极品美女，即使齐云同样身为女人，都有一种被诱惑的感觉。 也正因为如此，齐云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疑惑地转头看向洪箭： “你朋友？” 洪箭的一只手还正抓着齐云的肩头，齐云感觉到从肩头传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不过洪箭很快收回手，顺便整理一下他的POLO恤的领扣。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纽约的朋友，曾经做过我的摄影模特，她叫May。这位——齐云，我的未婚妻。” 齐云没料到还有这么美的女子做过洪箭的摄影模特，心里翻倒了醋瓶，酸意直冒。真没想到洪箭这个家伙看起来呆头鹅似的，原来竟这般艳福不浅！原来是听母亲说有个什么小明星，现在竟然还有什么打上门来的摄影模特？ 不过……她的历史难道就一片洁白？其实洪箭刚才求婚的话打动了她，她确实没力气再折腾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轰轰烈烈的时代已经结束……可是这辈子总得要结婚，不结的话会伤父母的心…… 所以，既然洪箭介绍自己是他的未婚妻，那怎么也得给洪箭几分薄面，想到这里，齐云便对那女子露齿一笑： “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May微微一笑，狭长的眼睛里似乎有醉人的红酒流动，真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这让齐云在看呆了的同时，心里难免捶胸顿足地后悔自己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点卑躬屈膝的味道，别看平时是看不出来，可两厢一对比，女**丝还是女神，高下立判。 “齐云是吗？见到你很高兴。对了，洪箭还没有对你介绍：我除了做过他的摄影模物之外，在美国时还是他的——‘同居密友。’” “啊？哦，是吗。” 齐云傻乎乎的反应逗得May咯咯直笑，可洪箭脸上露出明显的愠怒之色。 “May才去美国的时候，确实曾经和我分租过一套房子，要说是同居也无不可。不过是否密友，就见仁见智了。” 齐云向洪箭投去温热的一瞥，不是为了他帮她挡回了May隐含着一丝敌意的唇枪舌剑，而是为了他肯于对她解释。这样的大美女当前，还暧暧昧昧的，洪箭顾及的却是她的感受，这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女子却对洪箭想要划界限的言语视而不见，上下打量着齐云，笑道： “你未婚妻……看起来可真纯哪！阿箭，你的口味是什么时候变的？我记得在美国的时候，你喜欢的可一直是有女人味的partner。” “阿箭哥喜欢有女人味的？我怎么不知道？” 齐云见洪箭一副满肚子火气、却又无法向一个女人发作的样子，由不得她不仗义出手相援。不过自忖若论起唇舌之争，她恐怕不是这有备而来的女子的对手，于是决定索性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她对May再次露齿一笑： “我和阿箭哥可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倒不知道他对‘女人味’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只知道他喜欢心地善良干净的女孩。” 说罢，还故作天真地望向洪箭问：“你说是不是呢？阿箭哥。” 洪箭连忙点头。May并没动气，只是直盯着洪箭，语气幽怨道： “阿箭，你是这么和她说的？” 见洪箭不置可否，May幽幽吐出一口气： “也许她说的也对，你在挑选一个婚姻对象时的喜好，和挑选激情对象时的不同。不过，也许她永远不会了解，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激情……以及，你曾经为我疯狂到什么程度。” 她贴近齐云的耳畔，轻轻说： “小meimei，你赢了。不过，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地方比我强，而只是因为，你是个比较适合结婚的女人。” 说罢，她轻轻以手触唇，对牢洪箭和齐云飞过来一个香吻，权作告别。 目送May的背影娉娉婷婷地走出了这间餐厅的边界，齐云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她一屁股坐到餐椅上，再也不想起来。 洪箭犹豫着，半响才坐到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我，真是没想到她会在这儿……其实，我和她……” 齐云果断地打断了他：“你过去的事情，不需要向我解释。” “云云，”洪箭耐着性子，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哄着齐云：“我们回房间去洗个澡，然后到沙滩上去看星星……别让一个人的偶然出现，破坏了属于我们的假期。” “她是偶然出现的吗？我怎么不知道。”齐云的语气有一丝嘲讽。 洪箭却被问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不敢确定地说：“也许不是偶然，就是冲我们来的。几天前我曾向两个美国的同学透露过我今天想要安排一个求婚仪式，对你的求婚仪式……可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的。” “只有有心，就能打听得到。”齐云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可却仍然不能很好地掩饰语气中的酸劲儿。她想，既然她不可能在洪箭面前伪装自己的情绪，那就索性全都暴露给他吧。 于是，她无所顾忌地问出了心中疑惑： “她说我永远也不会了解你们曾经拥有过的激情……究竟你曾经为她疯狂到什么程度，可以告诉我吗？” 这露骨的提问使洪箭极其窘迫狼狈，不过他还是努力地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停了许久，他郑重地对齐云举起一只手： “云云，May的确是我在美国时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人在异乡，远离亲人，难免孤独困苦，有个人抱在一起取取暖，也觉得很好。所以关于这点，我不想过多解释。要说我一点没有也爱过她，也不可能，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和May早在我回国之前就已经断得干干净净的了。我爱上你的时候，是一个从身到心都单身的男人。我想，正是因为我有过感情的过去，曾经走过弯路，我才更知道我心里真正会爱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应该去爱谁，和谁共度一生。” “可是，这些话是在今天、你想和我结婚的时候说的，谁能保证你明天怎么想？” 齐云淡淡的语气，使洪箭也莫名烦躁： “云云，你可不可以别不讲道理？我们不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你希望我必须保持处男之身直到和你结婚？！我承认我是因为寂寞而和她发生过一段萍水相逢，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走一辈子，我和她……只有成年男女在特定的情况下共同走一程的约定。而我对你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从小到现在的纯真善良，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如同维纳斯女神一般的存在，在我在异国他乡遭遇艰难困苦的时候，是记忆中的你，像月光一样照亮我的路。长年的飘泊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而再次和你相逢，却让我觉得又找到了自己的根。我越是往前走，遇到越多的人，就越是感觉到你的珍贵，以及不可再得——云云，惟有经历过其他感情，我才知道我想要爱的，一直是你。” 说完这些，洪箭似乎也十分疲倦，他把脸埋进两只张开的手掌里，保持那个姿态很长时间，才重新抬起头说： “不过，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给你带来巨大的冲击，甚至……会让你不肯选择与我共度一生。当然，如果真这样我也怨不得别人，冲动也好无知也好，毕竟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我理应承担。” 他坦然地看着她：“我愿意给你时间，让你想想清楚。” 齐云感到难过，她艰难地开了口： “阿箭哥，不是那样的……我并没有怪你，也没资格怪你什么。我只是心里有些乱，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你先回房间去等我，好吗？” “好。”洪箭摸出一张门卡递给齐云：“不过不要走太远，一会儿天黑了，海滩上毕竟算不得十分安全。” 齐云点头答应，顺手把门卡揣到了口袋里，一个人从餐厅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去，看见洪箭还在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她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的大海既澎湃又寂静，远远从酒店的方向向沙滩照过来微弱的灯火，齐云仰头朝向天空望去，竟然发现一枚淡黄色的小月芽，高高地孤悬在天空之上，那微弱的光晕，眼看就要被这海天一色的黑暗所吞没。 她其实并没有多么责怪May。事实上不管May今天是否出现，她、或许还有别人存在于洪箭生命里这个事实，都无可改变。洪箭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上好的老公人选，可上好的老公人选和真正的佳偶之间，终归还是隔着一层纱。她知道自己今天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最多再推迟几天，她应该会选择嫁给洪箭。甚至，她也不是不爱洪箭，可是她现在却突然怀疑：洪箭有多少爱她？ 洪箭说她是他是想要爱的人，这话齐云相信。可是洪箭对他是想要爱的人能够给出多少爱？他完全可以纵容自己在婚前拥有性伴侣、而且理直气壮；而且齐云也绝对有理由认为洪箭即使到了结婚甚至生子之后，都绝不会为了家庭而放下他痴迷的事业——所谓的爱，在他的人生中究竟占到多少分？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世界上仅有女人能够为了爱情而活，总之齐云自己把爱情看得极其重要而且纯粹；要就彻底的爱，飞蛾扑火不计成本，不要就彻底的不爱，绝不拖泥带水，一丝暧昧也不留，她自问这样才能真正对得起心爱的人，且不论这个心爱的人在不在自己身边、是否已经在人生中出现。 齐云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让海风吹了吹，竟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差不多已经平复。她虽然还在心中为爱保留着一席纯真之地，可是她毕竟也不再是那个被人稍微忽略了一下就会立即心浮气躁甚至流泪的小女孩。原来和陆忧分开的时候，她是那样的痛，可是现在恋爱受挫，她竟能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至少是表面无所谓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这是因为她长大成熟了吗？想到这里她苦笑着摇摇头，感谢生活当了她的老师 不过当她回到酒店去洪箭的房间里找洪箭时，发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他拍的照片，还是有了一丝的失落。她站在她的背后，看着他把一张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归类、排序，然后再整理到相应的文件夹中。齐云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洪箭在灯下忙碌的侧影还真是很帅。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他这么帅？人家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是最耐看的，果然如此，可是自己的女朋友在黑夜无人的沙滩上走了一个半小时，他却能专心致志且安然地整理着照片，这男人的心胸还真让人敬佩又有点心寒。 她凑过去看他手里的照片，一张张都是黑白或灰黄的色调，拍的有大人也有小孩，有病痛的老人，也有热闹的婚礼，还有滔滔浑黄的大河。洪箭拍得很清晰，用光构图都无可挑剔，但又绝对称不上美丽。齐云不禁好奇心起，指着照片问洪箭： “我看你一向最宝贝这套照片，经常翻出来摆弄，这到底拍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洪箭轻抚这些照片，一向说话行事低调的他在谈到这套照片时也透出一丝不掩饰的骄傲： “这是回国来的第一套完整的作品。我从河南出发，沿黄河而下，彻底调查沿途的污染现状，并用相机记录下工业排出的废水废气导致了沿途村庄癌症等各项严重疾病的高发状况。你别小看这些照片看起来灰灰黄黄的不起眼，这可是拿过国际纪实摄影界的大奖呢。” 看着齐云戏谑着讥诮地撅起小嘴，洪箭只报以一笑： “当然，我的志向并不在于获奖。我的目的是在追索整桩事情，并试图改变它。如果说一个社会有问题就像是生了肿瘤，那么我们最好在它还没有长大、恶化之前，果断地举刀割除它，这样它所依附的机体才能健康地生活下去。” 他翻到文件夹的某一页，那一页上依序排列着一组照片：第一张是婚礼，镜头里出现憨厚傻笑着的新郎和妆扮过于浓艳但依然青春动人的新娘，背景是彩带、大红喜字和咧嘴大笑的村民；接下来是患病躺在白色救护室的丈夫，身上七七八八地插着输液管；再下来是妻子背着大包外出打工，白发爹妈送到村口老泪纵横；再后来是孕期却精瘦枯槁的妻子，守着病床上日渐衰弱的丈夫；最后一张是白布盖住了丈夫的脸，整个人瘦得缩成一团肚子却惊人隆起的妻子伏在墙角哀哭。 虽然仍然有些许不明白，可是齐云指着照片的手却已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你追踪拍摄的一对夫妻？” 洪箭点点头：“这是我在河南张于庄卢庄认识的一对25岁的新婚夫妇，丈夫患了气管癌，全家包括老人在内打工筹措到7万元给他做了手术，但是手术做完再也没有余钱化疗，术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因癌症复发而去世了。他走时，新婚妻子正怀孕9个月。” 这是一个从贴着大红喜字的洞房，到冰冷的墓xue的故事。齐云闻之动容。她听到洪箭继续说： “我的这部作品获了大奖，可我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远远没有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这件事情我看到了、介入了，就要不断追索下去。我没有别的，只有相机，只有笔，我只能监督、只能诉求，但我要一直到我的相机和笔记录下来的问题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然后他们设法改变现状，使我看到的悲惨故事不再复现，我才可以对自己说一句：我完成了。” 齐云勉力一笑，眼里闪着泪光， “每件事情都要这样打破砂锅追到底，难怪整天见你忙得胡天黑地。” 洪箭说：“是啊。可是看到了，拍出来了，不得到解决我会内心不安，这样更难受，还不如索性忙一点。” 齐云默默无语。她一直知道洪箭是个工作狂，是个心胸和眼界都不一般的英雄，她认同也崇拜这样的他。可是，这种崇拜和认同是对于未来共度一生的人应该怀有的感情吗？这样的男人会不会心中只有所谓的大义，却不能给予他的女人以世俗的幸福？齐云内心一片混沌，她想她也许只是一个乞望俗世幸福的小女子。 可是也许，其实什么原因都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籍口。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全然地接受洪箭走进自己生命、从此两人偕手走过一生。 默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太晚了，我累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 洪箭站起来送她，当她的手碰触到房间门把手的那一刹那，洪箭突然迟疑着叫了她一声： “齐云……” 即使是洪箭，也很少这样语气郑重地叫出她的名字。齐云这些天来心里囚着的小兽猛得扑起反噬，她几乎是受惊地回过头。 “我想说，不管你是否决定嫁给我，”洪箭放缓了语气，说：“云云，我都是你可以信赖的人。” 他走近，拉住她的手，“即使有一天，我俩站到了对立的位置……我也希望你知道，即使那样我也想要照顾你一辈子，就当是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吧。” 齐云静静地听完洪箭说话，嘴张了张，却什么没问出来。半响，她疲倦地一笑： “我回房间休息去了。阿箭哥，谢谢你。” 回到自己房间，她走入浴室，用微凉的水冲洗自己遍体的沙砾。她把水开得最大，调得冰凉，在哗哗的水声里，她似乎还是听见海岛夜间刮起的飓风。 忽尔回想起临行前自己家中压抑的气氛，不知为什么有点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