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万历士大夫在线阅读 - 第十五章 县学与秀才楼

第十五章 县学与秀才楼

    林卓第一次走进县学的课堂的时候,发现自己昨天鄙视那个中年男人脸皮厚的做法是不对的,这里的同窗跟前世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纯粹以年龄定英雄,我比你大,我必须比你早读书,比你早毕业,你考100,我考0分,也不敢耽误我升级。

    放眼望去,偌大学堂里寥寥二十几人,有林卓这等十三四岁的早熟童生,但是绝不是主流,也就他自己的几个联保同门跟他年岁相若,但也是比他大个三四岁轻轻松松,有那传宗接代比较着急点儿的,像是李路,十八岁的刚刚成年的年龄,都已然是两个娃儿他爹了,高士进也是已经成亲,倒是金凫这个百万之子还是光棍儿一条,想来富二代官二代普遍要享受人生当钻石王老五也是古往今来的通例,反正又不缺通房丫头,生理问题一旦不是问题,那也就没有什么问题能逼着这帮投胎高手埋进婚姻的坟墓了。

    主流人士乃是赵宗琪和那中年人一样的,二三十岁的,占了大部分,约莫有十来个,其中有像那中年人一样的优哉游哉不以为意,但是也多有面容愁苦、气色晦暗之辈,想来人生中的二分之一已然远去,连科举的大门槛儿还没有摸到,家境一旦不怎么样,那可真是压力山大,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灵魂啊。

    让林卓真正意识到明朝读书人的惨烈环境的,是他的同窗里还有六个老年同志,最小的看上去也是年过不惑了,比林卓他老爹还要大上十岁啊,形容苍老、头发花白一片的也有,这些人普遍已经达到了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要求,古井无波,林卓几人熙攘着进门,也没有一个抬起头看,说是潜心苦读,不若说是已然麻木。

    林卓倒是没有客串烂好人去悲天悯人,他是个有阅历的人,任何时代都是如此,有自己的阶层流动逻辑,有自己残酷的一面,前一世也未尝不然,只不过套上层层面纱,看上去温情脉脉了不少而已,其本质并无不同。

    倒是高士进是个热心肠,好像生怕林卓久疏战阵,不熟悉情况,细声细气的低声为林卓解释,只要是过了府试,没有通过院试、科试的,就要继续做在县学做童生,而且府试情况不佳的,并没有禄米可领。

    林卓才忽然反应过来,戎县其实是个挺重视文教的县啊,可能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有些饥渴难耐,按照明朝的制度,只有考取了秀才入县学或者府学才能成为廪膳生,领取禄米的,自己这些人事实上都还是童生,就有禄米可拿,应该还是托了府试成绩不错的福气。估计也是县学的无奈吧,自己通过府试,在乡邻里也只落得声声嘲讽,再不给点儿物质刺激,县学干脆散伙了事。

    至于课堂授课,完全是乏善可陈,除了赵宗琪几个官二代时不时挑拨着让林卓接受考验,林卓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恐怕早就去勾搭周公的女儿去了。对于这位风度翩翩的赵公子,林卓现在说不上是讨厌还是感激,他好像一直在为难自己,但是也一直在克服一切困难豁出老命去给自己创造显摆才华的机会,这种爱恨交缠的感觉实在太过粘稠,让林卓颇多不适,尤其是看到赵公子那张尊容的时候。

    在学堂里林卓不出意外的再次展现了一番出口成章的魅力,竖起一根小手指,完全碾压现场毫无压力,甚至脱口而出的一些名句让那个老掉牙的教员惊为天人,赞颂频频,却也让旁边的几个略知林卓底细的同门另眼相看,尤其是一直沉默寡言的两个孩子他爹李路,也开始跟林卓悄悄搭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仿佛是在致歉,也仿佛是在为自己开脱,不过林公子是豁达人,打基础谋求团结的科举初级阶段,实在不宜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搞净化搞斗争,来日方长嘛。

    即便有赵宗琪在旁边扇阴风点鬼火,林卓也并没有专心致志,这个老头儿口齿都不清楚了,讲课讲得可以说语无伦次,即便他像个老粉丝一样,不停地把林卓挂在嘴边,林卓也觉得实在没有认真听的价值。

    林卓在思考,思考自己的赚钱之路,他在出门前就把耿大力兄弟俩安排了出去,让他们到街上探听一番,能不能找到一些本钱要求不大的门路,说起这个,林卓就羞愧难言,别人穿越一次,无不是兴风带雨,高点儿发明创造神马的,顷刻间富可敌国,自己却是除了一脑门儿的古文一无所有,得得失失,总有些奇怪的逻辑。

    课堂散去,林卓跟在金凫几人身后走得出来,他倒是尽自想着低调一些,然而金凫童鞋却不是那种韬光养晦的人儿,像只大公鸡一样花枝招展着横行而过,碰到每个同窗都要问候一番,几下就扯到林卓的牛逼上面来,连那几个老头儿也不例外,当然他虽然没有明着去挑衅赵宗琪,仍旧让咱们赵公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冷哼一声,带着几个拥趸扬长而去。

    高士进仍旧照顾着林卓的情绪,一边走着一边跟他喁喁私语,说个不停,让林卓颇为应接不暇,李路却看着金凫的背影微微摇头,步履缓慢,天圆地方,一副老成模样。林卓突然理解了为啥高士进总是要跟自己说话,跟金凫说,额,酒色财气,跟李路说,一副棺材脸,也就只有跟林卓说说话了,不提了,话唠都特么是憋出来的。

    当然,赵宗琪走后,还是颇有一些同窗,也凑上前来,友好的跟林卓搭话,诉诉别情神马的,毕竟林童生现在是个潜力股了,烧香得烧在前头不是,不过这当中有一个比较奇特,他肯定不是来烧香的,因为人家家里有一炷很粗的香。

    “各位同窗,今儿个卓哥儿可是让咱们大开眼界啊,你娃这几个月不会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吧,不说这些了,”金凫胖爪子一挥,表示要给林卓搞个接风宴,“各位还在的,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份儿,就定在秀才楼。”额,说起这个秀才楼,那也时戎县的一把辛酸泪,人家都叫状元楼,但是戎县不敢这么叫,他们的期待就是出个秀才再说,很务实,也有些沉重的地区荣誉感。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给卓哥儿接风,可不能少了我……”

    “如此便叨扰了……”

    “同去,同去……”

    ……

    五花八门的附和声响起,有人借机套近乎,有人习惯性的文绉绉,也有人的对白阿Q。

    不一时三刻,金凫就纠集了近二十个同窗,细细一看,老中青倒是都有,这也算是人家的本土特色吧,林卓强行抑制住跟同学的长辈或者祖辈一起去酒楼的奇特违和感。

    金凫履行完召集人的工作,便生拉活扯礼让林卓当先,带领一众基层读书人招摇过市,说起林卓的卖相倒是无需多言,身量颀长,五官俊秀,加上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加持,当然还有一些现代人独有的洒脱独立的气质,实在是一块吸铁魔石,旁边的男女路人,尤其是花信少妇或怀春少女无不侧目打量,随即咯咯笑着闹作一团,边陲县城,男女大防倒是宽松,只是苦了林卓公子,一路上被视线凌辱了很多次。

    “就凭卓哥儿这人才,啧啧啧……只是可惜了清池苑今天没有开门,要不然,嘿嘿……只怕他们的头牌清倌人清漪也要为咱们卓哥儿唱一出红拂夜奔的好戏……”金凫仍旧是雷打不动的语言风格,只是这次林卓跟他对视了一眼,无论是出于商人世家的奇货可居,还是顾念点儿香火情,金凫昨日为他出头,今天又为他造势,林卓只有感激。

    金凫的小眼睛一眯,显然也读懂了林卓对他的好感,笑得更加灿烂了,当然他的笑声完全上不得台面,后面的何凌何公子正在前仰后合为金凫的“红拂夜奔”狂笑不止,嗯,何公子也来了,这个笑声,咳咳,习惯就好,林卓已经不那么讨厌他了。

    到得秀才楼,林卓又有些叹气了,倒不是规格不高、装修不华美,而是那秀才楼三个字的招牌,字写得也算雄浑,奈何体量太小,悬挂在高高门楼上,不打眼至极,也折射出戎县核心区域的人们内心深处无言的自卑。

    “孙掌柜,今儿个爷们儿来照顾你生意了,”到了地头,金凫就又果断的冒了出来,毕竟这儿算是他时常盘踞的地头儿,“我们县学全体同窗为林大才子接风洗尘,给我们安排个吉利点儿的大点儿的雅间,赶紧的。”

    “哎哟,一大帮泥腿子,居然也敢到这里来吃饭,等会儿不要把裤子都当了哦……哈哈……”这是那个照过面儿的不是童生的县学学生,满脸都是油的脸上大大的黑眼圈倒是颇为显眼。

    “金凫,你这张脸倒是够大,县学是你能挂在嘴边儿的嘛,别污了县学的名分……”赵公子紧接着来了一招,直接抽向金凫。

    金凫自然不干了,当即就顶了回去。

    秀才楼里颇多文人墨客,见到县学士子内部龃龉,纷纷凭栏围观,指指点点,间或还有几个大声用考秀才的陈年老梗来戏谑。

    “统统住口……”林卓见情形不妙,大声喝止。

    “诸位,都是县学同窗,莫要兄弟阋墙,惹外人耻笑。”林卓这次不打算退缩了,他要进行一次关于“贫寒士子也有一个梦想”的演讲。

    林卓直接走向赵公子面前,忍着不适看着他那张脸,朗声说道,“赵公子,各位兄台,尔等或世代簪缨,或家世丰厚,乃天之骄子。”说着还冲着赵宗琪身后几位行礼。

    “我等皆起于草莽,遍尝世事艰辛,初涉世事,可谓步履维艰。”林卓转身冲着自己这边儿的大多数群众发言。

    林卓转回身来,语重心长的温声说道,“若能承蒙诸位青眼,有所提携,乃是我等之大幸。”说着还露出了苦笑,然后嗓门儿陡然拔高,语调急促的凝声续道,“若是我等福缘未足,则萍水相逢,倾盖之交,形同陌路也罢。”林卓挥了挥衣袖,带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带来了一众寒门士子的无限赞同。

    “然而一再蓄意相欺,屡屡恶言相向,置县学名誉于不顾,敢问,到底所为何来?”林卓的演讲结束了,他凝视着赵宗琪,眼底一片冰寒。

    赵宗琪不示弱的跟林卓对视着,只是脸色煞白。

    “好一个伶牙俐齿,好一番攻心如刀,多番听闻县学林卓不是凡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秀才楼下面僵持着的时候,顶楼上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你们一个讲究县学的名分,一个要县学的名誉,既然如此,就各退一步吧,该吃饭吃饭,该接风接风。”

    看何凌脸色有异,林卓就知道这个自称多番听闻自己的中年人是何许人也。

    赶紧抢先迈出一步,兵贵神速地弯腰躬身,“学生等人孟浪,请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