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善后（四）

    93年云越电器的内外销比重为8比2，外销是正规手续，有猫腻的是内销。云越集团自成立起便走垂直整合之路，以地级市综合维修站为旗舰，统领区县级维修站提供售后服务。产品出厂时都印有一套复杂的内部编码，维修站根据这套编码确定维修权限，发票并非必须。换句话说，维修员只认机器，只要是云越集团生产的机器在保修期内都保修。

    云越农机是售后服务有口皆碑的知名品牌，云越集团的习惯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农村地区。水冷空调销售时，现钞能打95折，150块不是个小数目，加上这个年代的人喜欢用现金，财务部因此收到了数量惊人的现钞。具体数字一直是个秘密，除了简东阳只有极少数心腹知道。

    云越电器财务经理唐天霞打开巴伐利亚苑的地下金库时，一排排的黑色钱箱让访客们都目瞪口呆，包括心理素质一流的韦鸣辉和简越。

    唐天霞说：“每箱约30公斤，装250万，不怎么好听，但好清点。这里原来有近400个箱子，简总发奖金后，还剩下305只。你们早点把它们搬走吧，我每天都睡不好觉，一进这里就心跳加速。”

    “这是我第一次被钱砸晕了。”韦鸣辉苦笑，“你说‘装在卡车里拖走’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谁知真的需要卡车。”

    简东阳叹了口气，“这些钱足以把我关进大牢判个死刑或无期，你们说我能不发挥失常吗。阿红，不要磨蹭了，我们得尽快将烫手的山芋处理掉，以免留下隐患。”

    贝卫红立刻答应，叫上唐天霞、余维家和柯丽云挨个清点，然后缠上黑色胶带。

    “你真是昏头了，为了省点税钱，居然收这么多的现金。”简越实在忍不住了，当众开炮。

    简东阳默然不语，简越一愣，“莫非又是工会？”

    简东阳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耐心解释道：“我们的库管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劲，不过人情关难过。因为供货不足，部分有关系的客户便绕过销售部，直接向成品库买。此外，由于赶货，部分员工没有时间培训，只管收钱发货。他们的出发点没错，可是事情做错了。唉，我制定售后服务政策时，从没想过它会起这样的负面作用。”

    简越默算了一遍，轻声道：“您是矫枉过正了，现在只有34%的毛利，这些钱必须存银行。”

    简东阳说：“你是理论派，根本不懂生产管理。不是我吹牛，在国内，我属于顶尖的生产管理人才，云越电器的每个配套兄弟工厂都有利润。此外，11月和12月水冷空调一直在出货，国内和国外都有。”

    简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外可以理解，国内11月12月买冷风机？

    简东阳看在眼里，解释道：“现在通货膨胀严重，我们的产品工艺精良，技术先进，没有直接的竞争对手，市场上都在传言说明年会涨价。有些人担心明年又要抢，便提前买了。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冬天买打九折，而且保修期延长半年。”

    简越哦了一声后闭口不言，简东阳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转头跟韦鸣辉聊天，说的都是分家的事。商场上最忌讳不清不楚，容易损伤友情。简东阳和韦鸣辉都知道厉害，没有随意，讨论得很仔细。这里都是亲近人，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

    简越静静地听着，觉得很有意思。去年简东阳左支右绌的根本原因是钱来得太容易了，又始终没有完全摆脱理想主义情绪，大起大落导致心理异常。高歌猛进之时被人来了当头一棒，晕乎乎的，好不容易清醒，又被钱砸晕了。如果没有韦鸣辉，他应该会清醒些，可惜没有如果，两人的性格和经历必定会成为朋友。

    “阿三，”庞文社捅了捅简越，低声说：“雷哥让我问你，要不要他出面？”

    简越莞尔而笑，“我伯父早就怀疑伊莫投资跟我有关系，论演技，雷哥跟我伯父不是一个档次。实体投资方面是雷哥的该管，肯定要他出面的。”

    庞文社咧嘴傻笑，犹豫片刻，忸怩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了——我结婚了。”

    简越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结婚的，老婆是谁，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庞文社笑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还记得90年到91年的时候我每个月都要回去吗？火车上，我碰到了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从口音判断是句江人，便上前搭讪，以免旅途寂寞。分开后，我去F大买书，因为有些很专业的课本只有大学书店有卖，又碰到了她，觉得是缘分，便留了联系方式。我说我在云越机械工作，她说她知道，云越农机在周边小有名气……”

    “后来你阔了，三天两头过去找她；再后来，你把她弄到伊莫投资工作；再后来一不小心让她怀上了，慌了，赶忙善后，领了结婚证，准备过年的时候结婚。老大啊，她叫啥，多大了？”

    庞文社干笑两声，“我老婆叫方芸帆，今年23，F大国际金融本科毕业。怎么样，我厉害吧？”

    简越撇撇嘴，“钱是男人的胆，跟你厉不厉害没有关系。我中间还很奇怪，你这么喜欢打猎的人居然肯放弃爱好，原来是去泡妞了。”

    庞文社吐了吐舌头，简越有些晕，“你都要做爸爸了，不要再吐舌头了！”

    “爱因斯坦还吐舌头呢，”庞文社很不服气：“我以后不但要继续优美地吐舌头，还要练习怎么翻白眼翻得自然好看。”

    简越被打败了，庞文社自顾自地继续：“雷哥说，我老婆人际交往能力不错，准备带她做实体投资，这是其一。其二，我大舅哥也毕业于名牌大学，还是研究生……”

    “继续啊。”简越似笑非笑，“大螃蟹，你是不是想让你大舅哥当群辉电气的总经理？”

    庞文社苦着脸答道：“我是想啊，可是他工作时间不长，肯定当不了总经理，我是想让你安排一个比较有前途的岗位。”

    “你大舅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学什么的？”韦鸣辉突然插嘴。

    庞文社说：“方海帆，26岁，学电气工程的，您认识吗？”

    韦鸣辉嘿嘿一笑，“我不认识，不过听说过，一个有点二杆子的小年轻。行，我要了，相信我朋友见到他时会很高兴。”

    “您朋友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庞文社小心翼翼地问。

    韦鸣辉笑眯眯地说：“电科所的高级工程师潘介和，我内定的群辉电气总经理，你大舅哥实习时候的师傅，哈哈哈哈。”

    这厮笑得如此夸张，肯定哪里不对，庞文社一下子慌了。简越暗暗发笑，果然不是冤家不碰头，同行更增加了碰头的概率。

    “阿辉，年轻人需要磨练，你让介和不要太为难他。”简东阳说：“群辉建筑的名字你不准备改吗？”

    韦鸣辉摇摇头，“这个名字也是我取的，觉得挺好，再说我们靠的是团队，不是我韦鸣辉能呼风唤雨，我没那么自大。”

    简东阳沉默片刻，有些迟疑地说：“群辉建筑的规模不小，以后员工肯定过万。加上群辉电气，估计将来会增加到五万以上，如果上面无法接受，善后远比现在难。”

    韦鸣辉沉默不语，看来去年的事让他有心理阴影了。简越安慰道：“韦伯伯，您不用过于担心，我看电视和报纸时发现，上面已经在慢慢松绑了。这次出事，主要是我大伯和您的脚步迈得太快了，省长不是说了吗——多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韦鸣辉怔了怔，哑然失笑，“我居然没有一个孩子有见识，看来是得多走走，不能老是神经绷得紧紧的。小越，就冲你点醒我的这句话，我让你一个点的股份。伊莫投资占51%，云越集团占20%，群辉建筑占19%，剩下的管理层分。东阳，你藏着的那个小研究所并入群辉电气，能接受不？”

    简东阳点头，“我投资电器本是见猎心喜，本行是机械。既然小越有兴趣，又有天赋，我就不控股了。小越，我听说你弄了个什么明月动力，想入股，希望你答应。”

    洋葱头以退为进，简越心里暗骂，笑嘻嘻地说：“大伯，您还记得当初要答应我爸的一个要求不？他已经将这个特权转让给我了，因此我——拒绝！”

    简东阳登时噎住，韦鸣辉哈哈大笑，“东阳啊，没想到会在一个孩子手里吃瘪吧？这次你没机会了，等下次吧，以后千万不要轻易承诺什么东西。”

    简东阳苦笑，沉默一阵，忽然说：“我能帮你办到慕尼黑工业大学TUM留学的手续，你今年八月就可以走。”

    德国佬比较死板，如果真的能办的话，总好过在国内死撑，学些过时的玩意，简越立刻接口：“10%。”

    “不能再多些吗？”

    “不行，除非您还能把我弄到MIT去。”

    “那好吧，10%就10%，我们先签协议。”简东阳说完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了过来。

    简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扫了一遍协议，发现没问题，便提笔签了。简东阳收好之后狂笑：“小兔崽子，我原本就打算送你去TUM学习，我有关系，你有能力。姜还是老的辣，哈哈哈哈。”

    听众都哭笑不得，简越很无语，这家伙跟前世没什么两样，有些方面小孩子气严重。如果出去留学，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得抓紧善后，不然回来的时候会发现面目全非。

    这边在聊天，那边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305箱钞票中，200箱韦鸣辉带走，100箱余维家和庞文社处理，其中30箱留在立宇酒店，70箱处理后转到沪上。剩下的5箱，自然是给云越集团内部参与此事的心腹员工的酬劳。

    有专业人才好办事，大家各司其职，很快清空了地下金库。一箱箱钞票沿着不同的渠道离开，不到三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掩护资金转移，同时也为了整肃内部和提高员工素质，简东阳强令集团员工必须参加云越职校的文化培训，否则年底不发奖金。这是简大老板一贯的风格，再说93年集团员工的平均素质下降甚多，完全不复以前的秩序井然。免费培训，内容又实用，工会便没有作梗，不仅没有作梗，反而要求成员积极参加，以期获得更多的主管岗位。

    94年1月中旬，简东阳宣布对云越集团进行大规模调整，撤销已无法维持的事业部制，改为核心公司制，即以云越农机、云越动力、云越电器和云越建筑等四家公司为核心，云越电机、云越模具、云越机床、云越通用零部件、云越建材、云越建材机械和云越工程机械为辅的格局。增强云越农机的实力，从各子公司抽调精锐加入，力争到2000年成为全国最大、世界知名的农机公司。

    高智商者反应快，擅长以快打慢，简东阳更是精于此道，高薪聘请人事顾问后，对云越集团进行了暴风骤雨式的调整，以至于绝大部分人都不怎么适应。凡事有先后，第一个调整的是云越农机，尽快增强其实力是高层很早就拟定的计划，工会没有反抗，很配合地安排员工调动。

    在调整过程中，简东阳很痛苦地发现，集团人事部居然被架空了，工会主导了调整。这个他一手创造的新时代怪胎，随时都可能变成恶性肿瘤，幸好早有准备。手里有钱心中不慌，人事部代总监夏正祥9月初便与句江和沪上一批高素质的中层主管接洽，将在春节后陆续到岗。

    2月10日是正月初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农机公司调整完成后，高层开始完善战略子公司云越动力，月底完成，然后停了两天，理由是让员工适应变化。

    云越电器和云越建筑是公司去年的核心企业，如此拖拖拉拉，似乎有问题。能坑简东阳的人不可能笨，前面的调整过快，公司有些混乱，他们没反应过来，稍作休整之后立刻明白了——姓简的要动手了。

    的确要动手，简东阳在2月3日宣布，云越建筑总经理韦鸣辉决定回老家发展，已提交辞呈，施工副总马本曹接任总经理。云越电器总经理时培全因伤住院，常务副总骆兴任暂代总经理。

    这次调整不简单，本想回老家的外地工人都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