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使

    斯德哥尔摩始建于13世纪中叶，有“北方威尼斯”之称，没有受过战争的破坏，古迹遍布。这些年大兴土木，建设得很漂亮，值得一游。不过简越没有心情细看变化，下飞机后直奔利丁厄岛找英瓦尔-凯布纳，——不是商量对策，而是兴师问罪，因为准备干掉他的熟人就是英瓦尔-凯布纳。

    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Y组成员再三保证是真的，并出示了部分证据。简越勉强参观完沃林汽车，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上了飞机。

    “谁都可以对我动手，你不行！救命之恩大于天，就算瑞典不兴这套，你不知道躲过了一劫，也轮不到你这种人打我的主意！你只不过是一头被我催肥的狼，不是真正的老虎！”

    小老板咬牙切齿，保镖不敢接话，显然知道一些内幕；来自海韵集团瑞典分公司的司机更是一声不吭，唯恐惹上大麻烦。简越发了一阵狠，颓然摇头。老天果然不是好惹的，改得越多，副作用越大。他的小动作彻底摧毁了前世最美好的回忆，而这种结局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有些人死了对大家都好。

    93年8月，齐悦贸易年纪最大的股东尤海成大学毕业，和女朋友骆晓韵在澄溪成立了海韵贸易和海韵五金，开始做进出口生意。他没有交代什么，骆晓韵也没有刻意发展瑞典客户，但仿佛命中注定齐悦贸易会和凯布纳贸易发生交集。93年11月，一家句江五金厂转过来的小单让海韵贸易与凯布纳建立了合作关系。这个小单数量少，金额不足2000美元，要求高，那家句江五金厂看不上眼，又想卖个人情给技术扎实的尤海成，于是转到海韵五金。尤海成没有畏惧，也不屑于一味做低端，竭尽全力，终于完成了订单，也挽救了英瓦尔-凯布纳的小命。

    简越和尤海成前世的默契一直延续到今生，跨越时空。尤海成并不知道改变了什么，但简越心知肚明。英瓦尔没死，凯布纳有限公司于是变成了凯布纳集团，约瑟芬也没有以泪洗面。2000年3月简越再次见到她时，很惊讶地发现昔日那个慈祥开朗的老太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光焕发的贵妇人，只是不经意间有一股淡淡的忧愁；约拿斯和希尔玛也变了，与记忆中的气质迥然不同。他有些失落，不过仍决定按原计划行事，4月入股了凯布纳集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怎么愉快了——凯布纳集团迅速壮大，今年UDO发动攻势后升级为一个小财团，与瓦伦堡财团等瑞典本土势力勾勾搭搭，严重干扰了EPAH和榈利涯的运作。更离谱的是，被催肥的家伙起了杀心，意图破开一团乱麻，或者准备拯救瑞典于水火之中。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不在简越身上，如果欧洲中下层没有这种需求，就算简越再天才再作弊再煽动都无济于事。靠着美国和二战左右逢源发展起来的瑞典，迟早会遇到强力的竞争对手，被迫终结现行的高福利制度。至于宗教情绪，是典型的扯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虔诚的教徒不多，大部分人都是挂羊头卖狗rou，英瓦尔这种人更没有资格谈什么宗教信仰。别人不知道这厮的性格和习惯，简越可不陌生。什么叫炮灰？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就是炮灰！即便刺杀能成功，瓦伦堡财团等老牌巨鳄也迟早会动手干掉威胁自己地位的新生势力，或者将它们控制。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狗，自作孽不可活！

    简越越想越气，使劲握了握拳头，手指嘎嘣嘎嘣地响。司机知道他不耐烦，加大油门，S80速度剧增，十分钟后在一座红白相间的别墅附近停下。

    魏荣霖收拾一番，准备跟着。简越挥手制止他：“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在外面等我。”

    魏荣霖一愣，欲言又止。简越没有解释，拎着一个小袋子，在保镖和司机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来到大门前，熟练地拔下插销，推开小门，迈步向前。

    不知怎的，一进门，冲天的火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回到了另外一个时空。虽然凯布纳家有钱了，但没有重新装修，这幢别墅跟前世的09年后几乎一模一样，北欧简约风格十足。

    简越平静地走着，眼里只有别墅的正门。上台阶，推门，慢步走过一楼的大理石地板，在垫子上轻轻蹭了蹭鞋底，然后开始爬旋转楼梯。出楼梯口，凯布纳一家四口和六个不认识的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轻轻走过去，将小袋子放到茶几上，搬了一把椅子，挨着约拿斯坐下，盯着身着淡黑色连衣裙的约瑟芬。

    那一年，他刚满21周岁，她即将满60；他是中国的兼职德语导游，她是夹在德国游客团中的瑞典人，来中国是生日游。小导游曾经用略带巴伐利亚口音的德语和体贴周到的服务赚了不少南德游客的小费，这次却失算了，因为来的是北德团，傲慢的普鲁士容克刚见面就给了费尽口舌才争得全陪机会的小导游一个下马威，以德语不标准为由要求换人。

    小导游很沮丧，这是一个50人的大团，团员普遍富裕，如果伺候得好，即使不买多少东西，他也至少能拿到3万以上的收入。旅行社很为难，小导游是他们最好的兼职德语导游，这批游客清一色的教徒，刺头不少，老导游都不愿意接，唯恐惹出麻烦。

    不能看着钱不赚，双方交涉了一阵，旅行社决定从京城调派高手过来。小导游知道公司的实力，眼睁睁地看着赚大钱的机会从眼前飞走。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以他对德国人的了解，知道这个团远比预想中的肥，是真正的肥羊，如果成行，至少能赚10万以上。沮丧中，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是我的成不了我的，即便如此，心中仍抱着一丝奢望，不肯离去。

    旅行社的京城总部动作神速，三位老导游四个小时便到了沪上。孰料容克们仍不满意，让再找人过来，旅行社老总摔掉一只杯子之后决定照办。

    小导游绝望了，准备回家休息。就在这个时候，天使出现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说，要不让小伙子试试，他的德语虽不怎么标准，但听起来问题不大。老太太似乎在这个团体中很有威望，刺头们没有犹豫多久便同意了。小导游大喜过望，旅行社也松了一口气，总经理再三交代之后送他们出了门。

    根据安排，这个旅游团要在中国呆两周。小导游没有按常规路数走，除了与地陪配合的部分，其他都自由发挥，带去的商店都是名符其实的精品店，而且价格普遍不高。熟悉的司机笑称他为汉jian，居然帮外国人省钱，而且是一帮应该狠狠宰的傲慢德国佬。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如果有司机告密，小导游的兼职生涯极有可能终结，而这种可能性非常高——旅行社的司机是既得利益者，做得长的心早就黑了，玩笑中警告的意味明显。小导游没有妥协，因为他没准备长期做这一行。

    两周，整整两周，小导游一直陪着这个旅游团。双方慢慢熟悉了，一路相处融洽。游客们很意外地发现小导游不是文科生，而是学工科的。小导游也很意外地发现，这个团不仅仅有德国人，还有瑞典人，他的天使——慈祥的老太太约瑟芬-凯布纳女士就是瑞典人。

    八月初，旅游团完成了全部的行程，游客们兴高采烈带着大包小包上了去机场的大巴。临行前，他们没忘给小费。也许知道小导游可能要失业了，小费丰厚到让老导游妒忌。

    没错，送走容克旅游团后，小导游的确失业了，旅行社以违规cao作为由解除了兼职合同，让害群之马滚蛋。小导游无所谓，因为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职业——采购代理，赚的不比做导游少，而且更有前途。

    2007年6月，小导游拿到本科毕业证后，开了一家叫“齐悦贸易”的公司，正式创业，成为“小简总”。他的工作卓有成效，老客户们非常满意，订单迅速增加。小简总觉得老从外面买不划算，而且质量不好控制，于是又开了一家小五金制品厂，工贸一体。齐悦贸易蒸蒸日上，业务范围逐步扩大，开始做进口生意，主要是德国和瑞典的精品，运作平稳。

    如果没有这一段机缘，他就不可能这么快爬起来。钱只是一方面，约瑟芬对他的帮助远不止如此。甚至可以说，约瑟芬拯救了他的灵魂，一个有些迷失、偏执孤傲的灵魂。

    简东阳虽强，但教育孩子的水平一般，他跟着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也被污染了。前世的洋葱头是个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计算精密，擅长钻营和伪装。如果不是运气差，身体不好，也能像今生这样叱咤风云。

    袁枫婷的智商和心机同样不差，只是没有简东阳这么黑，御夫手段了得。他几乎可以肯定，12年简东阳过世时没有给他一分钱的遗产，跟袁枫婷有关。不过这事不能怪袁枫婷，平心而论，他很感激她，容忍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在家里生活10年，而且悉心照料，已将母性和善良表现得淋漓尽致。饶是如此，长大后，他也受不了有些古怪的气氛，选择去澄溪跟母亲一起生活。

    不幸的是，虽然时间已将痛苦的回忆消去，但不该出生的孩子回到身边，祁可玉仍有些不自在。01年的她已有两个爱情结晶，不会再像90年之前那样将全部的爱灌注到大儿子身上。他早熟，不仅仅是今生，搬到澄溪前，就知道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在澄溪中学读书时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而且很少去俞家村，基本只在石岙村的新家活动。

    老娘若有若无的距离感给暗自庆幸的他浇了一瓢冷水，不知不觉中怨气大增。如果不是继父俞敏洋，他说不定早就甩手而去。可惜继父虽可亲可敬，但毕竟隔了一层，他总觉得亲情有缺失，很早就想自立门户。自立门户得有钱，他抛弃初衷，选择利用自己的长处——语言能力，进旅行社打工。

    旅游行业在中国是一个粪坑，尤其是涉外旅游，到处都是黑幕和黑钱，污染心灵。他的兼职导游做得很成功，也很快被污染了，眼里只有钱。他学到了简东阳的伪装技巧，即使心里将分钱的司机和领队骂得狗血淋头，表面上仍装作以练口语为主，在旅行社的人缘颇佳。

    祁可玉读书少，结婚后长期不出远门，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开明。齐悦贸易的成立和壮大加深了母子之间的矛盾，母亲很难理解为什么儿子宁愿选择外人入股而不肯接受舅舅祁可坤的钱。为缓和矛盾，他对症下药，在俞越餐饮的股份上让步，轻松摆平母亲，不过主要是看在继父的面子上，小金库里的钱足够他轻松开起烧烤店，根本不需要俞家的拆迁款。

    亲情变味，友情掺杂了利益，爱情也不顺利——他的软硬件虽不错，但要求高，看上的女人没几个能看得上他。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缺一为遗撼，缺二是可怜，缺三可以出家。身边人来人往，他的心灵却一片孤寂，觉得人生很可悲，索然无味。瑞典老太却不这么认为，“神既然这么安排，自然有原因。你可以换个角度来想——能得到你所爱，就是幸福。”

    约瑟芬虽是虔诚的路德宗信徒，但并不迂腐，更不喜欢滔滔不绝。他和她很投缘，经常通电话，每次碰到郁闷的事，都要给这位慈祥的老人打电话，打完之后心灵就宁静下来。为了更好地与约瑟芬交流，他还买了圣经和协同书研读。副作用是，他成了半个新教徒，喜欢催眠自己，即便他认为有些东西纯属扯淡。读了佛经之后更是如此，活得轻松自在。可以说，前世最靠近他内心的人，不是老婆简月，不是红颜知己安德丽娅，更不是铁杆朋友林弋楠，而是远在瑞典的寡居老太约瑟芬。

    对凯布纳家族来说，他不仅是朋友，还是可靠的合作伙伴和在中国的代理人。约拿斯-凯布纳虽聪明能干，但略有些老实，思路不够开阔，做生意与他不是一个档次。12年3月，他拿到了凯布纳的家族企业萨尼艾克-凯布纳有限公司49%的股份。双方各司其职，凯布纳贸易短短两年就脱胎换骨，成为科工贸一体的综合性企业。

    在前世，他最有价值的资产不是一手创立的俞越餐饮，而是被他笑称为“凯夫拉防弹衣”的凯布纳贸易49%的股份。他最好的朋友不是林弋楠，而是比他大8岁的约拿斯-凯布纳；最亲的长辈不是母亲祁可玉，而是毫无血缘关系的约瑟芬-斯维德堡-凯布纳女士。双方的关系已超越金钱和友情，越来越像一家人。

    ……

    东方年轻人像幽灵一样从楼下上来，不说一句话，盯着的不是娇艳的青春女郎希尔玛，而是貌不出众的半老徐娘约瑟芬，动作自然，眼神平静。这种情形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更诡异的是，约瑟芬也很平静地注视着年轻人，眼神柔和。没人说话，客厅里有一种难以言语的静谧。

    “咳咳！”英瓦尔打破沉寂，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我还以为在飞机上呢。”

    简越看了他一眼，起身从桌子上的小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约瑟芬：“生日快乐！”

    约瑟芬接过，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简越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约拿斯：“这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我决定将持有的凯布纳集团48%的股份转给你，你签字就生效。”

    约拿斯刚伸出的手瞬间缩了回去，望向父亲，英瓦尔问：“为什么保留1%？”

    简越将文件丢到茶几上，淡淡地说：“船上的恶魔不少，这个1%是你们的护身符。我已理顺UBK和WM，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欧洲。”

    英瓦尔沉默片刻，“你设立VMR集团到底是什么意思？”

    “做天使，可笑的是你们宁愿接受非洲和中东的垃圾，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这样的游戏以后不要再玩了，你们没有能力成为玩家，如果强行加入，会殃及亲朋。我走了，你们保重。”

    简越说完转身飘然下楼，对身后的呼唤充耳不闻，沿原路返回。没有耽搁，没有感慨，没有叹息，上车吩咐司机去VMR集团总部，准备完成在欧洲的最后一项工作，然后直接去多伦多，与简东阳分家。

    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