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药（一）

    8月下旬的海韵职院很热闹，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穿校服的学生。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眼中，临近开学，海韵集团又有变动，学生们提前返校很正常。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这所学校一年到头都是如此，肯定会瞠目结舌。

    “哎呀，怎么会歪成这个样子啊。”即便看了无数次报告，简越亲眼见到时，仍忍不住摇头。

    有比较才有鉴别，如果经常出国走走，会发现所谓的中国人缺乏创新能力是一个伪命题。中国向来不缺有想法的人，缺的是能把想法变成现实的人。重理论轻技能的教育模式雪上加霜，普通学校培养出来的几乎都是半成品，无法直接派上用场。这一缺陷在某些行业表现得非常明显，比如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机械制造。有人说是体制造成的，有人说是民族文化造成的，有人说是民族体质造成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对五金机械类企业来说，深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很无聊，现实摆在眼前，如果不想一味做低端，就必须解决中高级技工匮乏的困局。

    想在竞争中占得先机，必须跑得比对手快；社会观念短期内无法改变，想找到更好的苗子进车间，必须舍得花本钱；企业是一个团队，团队精神不可或缺，同源的员工配合更默契；想稳定技工队伍，提高生产效率，必须替他们排忧解难，海韵教育基金会、海韵职业技术学院和齐悦慈善基金会便是这种思路的产物。

    94年3月，海韵职业学校在澄溪文化路成立，办学层次为中专。97年9月升级为大专，名称相应变更为句江海韵职业技术学院，由大专部、中专部和基础学部等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大专部下设机械工程、农业与食品工程、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电子与电气工程、建筑与规划工程、材料科学与工程、环境科学与工程、船舶与海洋工程、人文社科等九个系。

    院长由海韵教育基金会主席伍冠威兼任，副院长有三名——常务副院长孟志涛博士，副院长兼教务长黄罗安博士，副院长兼财务长潘凯驰博士。

    98年3月，海韵职院在澄溪高杜镇即现在的高杜街道桐子山脚下开建一座占地面积达1520亩的高标准校园。2000年3月，一期完工。2001年5月，二期完工，建筑面积达32万平米，固定资产总值四亿余，是江南省基础设施最先进的职院；也是师生比最低的职业培训机构，平均一个老师带12名学生，即便中专部也是小班教学，一个班最多25人。

    海韵职院采用双元制教育模式，除部分细节根据实际进行了小幅修改外，其他几乎都是德国职业培训模式的翻版。关联企业需要多少人，就培养多少人，以技能培训为主，考试也重在技能。

    简越不是理想家，在原始规划中，海韵职院主要为内部服务，为大集体培养中高级技工、助理工程师和中低层主管。孰料第一批学生还没毕业，立宇集团便失控了。更没想到的是，由于他的偏执——从不相信有推行不下去的好模式，海韵职院毕业生的思维模式和做事习惯与其他学校的毕业生不怎么合拍，在海韵集团和齐悦食品经常被排挤。嫡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关系户，离职者众。受教育背景拖累，愿意聘用这些离职者的企业寥寥，部分毕业生于是联合创业，更多的人则回到学校，在校办企业做事。

    随着教师和毕业生的增加，海韵职院的校办企业越来越多——汽修厂、五金厂、模具厂、轴承厂、紧固件厂、电子厂、电机厂、农场、食品厂、餐厅、娱乐城、书店等等，甚至还有服装厂，俨然是个小社会。海韵投资总经理章旭锋火上浇油，只要申请者提供的商业计划书具有可cao作性，有求必应。不过师生们一般不会去找他，因为职院有自己的创业基金——澄溪志桐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常务副院长孟志涛牵头弄的，顺便占点口舌上的便宜。

    纯以规模而论，海韵职院校办企业群是同类院校中最大的产业集团，固定资产过两亿。员工也没有外人，清一色地在海韵职院读过书。每次新生入学，迎新会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抢人会——不是社团抢人，而是校办企业抢人。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校办企业就是学校内部的特殊社团。当特殊变成常态时，怪胎于是诞生了——海韵职院除职能部门外，几乎都在赚钱，包括校医院。因为协调机构是志桐投资，Y组称之为“志桐系”，职院内部则自称“志桐集团”。

    与有限公司为主的立宇系不同，志桐系以个体户为主，大多小而精，运作模式偏向于社团，甚至可以说是帮会，与海韵职院密不可分。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志桐系的工作服与海韵职院校服的款式相同，校服每增加一款，工作服同步增加一款，两者之间的区别只有内部人知道。

    海韵职院的校服款式多样，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着装。因为这些校服质地精良，又便宜，大部分学生将其作为常服，于是校内变成了校服的天下。仅校服一项，职院每年就要给学生补贴500余万，用的都是小金库的钱。

    校办企业有税收优惠，志桐系利润不低，职院小金库里的钱不是个小数目。问题在于，钱赚了很多，税交得太少。志桐系2000年净利达5500余万，包括个人所得税在内只交了72万。桐子山有些偏，山高皇帝远，等税务部门发现时已经迟了，查不清楚了。自此之后，这个将“产学研用”四字真经念歪的团体便上了重点税源监控名单，也成了税务部门头疼的对象，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另一个副作用是，相对传统的伍冠威管不住下属了，孟志涛成为海韵职院有实无名的老大。不仅如此，他还不买范立宇和尤海成的账。伍冠威和范立宇、尤海成一起弄金桐学院，跟被架空有一定的关系。

    谁的账都可以不买，小老板的账不能不买。简越过来，孟志涛自然得陪着，随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海韵职院机械系主任兼A3部成员鲁兆武。

    孟志涛有顾忌，鲁兆武没有：“小越，我们是严格按照你的指令办事的，走形不能怪我们。”

    孟志涛立刻接上：“是啊是啊，他们都排挤我们，我们也要吃饭，求人不如求己。”

    简越哑然失笑，“我没怪你们，只是制定计划的时候从没想过海韵职院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良药会变成毒药。你把志桐集团的成员统计一遍，适合注册成公司的都注册成公司。”

    “不适合注册成公司的呢？”鲁兆武问。

    简越诧异道：“当然是继续合理避税啊，能少交就少交，不过不能让某些人钻空子，过桥费是要收的。简而言之，亲兄弟明算账。”

    听众都有些晕，鲁兆武埋怨道：“你都这么大的老板了，还惦记着一些小钱，不成体统。”

    简越正色道：“这些不是小钱，每家企业省100万，100家就是一个亿，1000家就是10个亿。如果税收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愿意照章办事，可现实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

    鲁兆武理智地转移话题：“金桐学院你准备怎么处理？”

    简越说：“国内教育观念短期内无法扭转，高职还好，学历教育问题严重，民办高校很难招到高素质的生源。我们不靠招生赚钱，没有必要在金桐学院上浪费力气。范立宇想要，我让给他了。”

    鲁兆武若有所思，随即问道：“范立宇想分家？”

    简越说：“我看得开没用，还要范家看得开。范立宇做了四年的老大，不甘人下。我们昨天晚上开诚布公地谈过，已顺利达成协议——宇丽投资在立宇控股的持股按98年12月31号收盘市值的15%来计算，价值约120亿人民币；在立宇投资的股份按18%来计算，价值约36亿人民币。两者相加，约156亿人民币。产业方面，忠隆宇丽城除立宇集团运营总部所在的宇光大厦，其他均归宇丽投资所有；立宇娱乐、立宇超市不在立宇广场的门店，均划归宇丽投资。”

    “其他的产业呢？”

    简越说：“只要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超过我设定范围的产业，都划归宇丽投资。综合测算下来，我们大约还要出40亿人民币左右。这笔钱我准备让海韵投资、齐悦投资和志桐投资分摊，拿立宇控股的股份。”

    听众面面相觑，吕振威咳嗽一声，“月初的大跌是范立宇在减持，对不？”

    简越说：“不止我会玩股权游戏，范立宇也会，宇丽投资的24%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很了解我，知道事不过三不是说说。不过出了这么多事，我们的关系很难恢复如初，分家更好，免得别扭。”

    鲁兆武说：“我个人认为，立宇集团这两年的混乱和跨行业扩张，跟范立宇的小动作有关，他在利用立宇集团孵他自己的小鸡。你待他太宽厚了，他拿走的部分远远超过他对立宇集团的贡献。”

    简越说：“每个人都有私心，立宇集团管理混乱和频繁跨行业扩张的成因复杂，无需深究。你们不能将范立宇独立来看，宇丽投资不是他一个人的企业。再说他也不是没有损失，有些损失还很难用金钱来衡量。”

    “可不是吗！”鲁兆武叹道：“如果时光能逆转，相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亲情，而不是金钱。钱没了可以再赚，亲情损伤了就很难复原。啊，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简越笑道：“我有那么脆弱吗，十年都熬过来了。闲话少说，我准备在西边的高杜科技园成立海德精机，研发和生产汽车关键零部件，希望你的游击队不要让我失望。”

    鲁兆武有些不悦：“我训练的不是游击队，而是游骑兵，不要以为你是老板就可以乱讲话！”

    简越轻笑：“到时候就知道了，如果确实是游骑兵，我道歉，如果不是，扣你的奖金。海韵集团和齐悦食品的员工补充得怎么样了？”

    鲁兆武苦恼地挠了挠脑袋，“志桐集团的待遇比海韵集团和齐悦集团高，学生们都不愿意过去，拖拖拉拉。”

    简越蹙眉道：“我说他们是游击队你还不服气，瞧，这不就是游击队吗！我成立海韵职院不是为了培养小企业主和合作伙伴，不好的头绝对不能开。——志涛，你牵头，在一周内将志桐集团理顺，不服从安排的依照培养协议索赔，然后送走。这里是学校，读书学习的净地，不是商业场所和帮会总部！”

    “明白！”孟志涛说：“如果那边再出现排挤情况怎么办？海韵职院的毕业生以外地人居多，海韵集团和齐悦集团的员工以本地人居多。”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谁敢排挤我就踢谁出门！地头蛇有什么了不起的，倔头倔脑的德国人我能摆平，心思活络的中国人我一样可以摆平。最多十年，我就会将澄溪和文青乱七八糟严重污染环境的作坊和垃圾企业全部干掉，没钱他们还能玩什么！”

    听众悚然而惊，鲁兆武劝道：“小越，这事非同小可，你不要由着性子来。”

    简越很无语：“什么由着性子来——我早就开始做了，抵触轻微。如果不是海韵集团管理层不得力和贝胖子有私心，吉洛和金桐两地现在根本不存在排挤外地人的情况。去吧，我自有分寸。”

    两位地主忙点头，挥手告别，急匆匆地离去，一路商量。

    “立宇集团的名字要改吗？”吕振威问。

    简越摇摇头，“不用，我当初将公司取名为‘立宇’，有三个原因：一是觉得范立宇有能力做我的合作伙伴，名字很好；二是架构，我设计架构的时候参考了宇宙学的一些学说；三是这个名字是两个人名字的组合——严永顺和范立宇，平寺立宇酒店总经理严永顺原名严洪立。”

    吕振威吃了一惊，“严老师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人了？”

    简越说：“你是观胜组的第一批成员，居然想不到，我也很吃惊。严老师是观胜组的监事，也是我在镇中唯一真正看得上眼又谈得来的老师。他将接任立宇集团董事长，以后多跟他亲近。”

    吕振威笑道：“我不用刻意套近乎，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带了我三年的数学课。”

    简越乐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任命你为保安部总监之前，咨询过严老师。他说，振威这孩子很粗心，不适合当保安头。在镇中读书的时候一会儿高分，一会儿不及格，还经常这样。”

    吕振威吐了一下舌头，随即有些疑惑：“你是怎么发现严老师有商业天赋的？”

    简越笑道：“我是神童，自然有门道。如果你能想出来，就代表你真正进步了。”

    吕振威开始抓耳挠腮，像极了孙猴子。简越恍如未见，沿着林荫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心里偷着乐。这事说起来不复杂，但也不简单。

    前世的严永顺很低调，虽是越明最大的连锁快餐厅、两家酒店、一家房地产公司和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资产过五亿，但名声不显。如果简越不是做餐饮的，又常去越明，还真不知道这位大哥是隐藏的富豪。不过他从没见过严永顺，也不知道严永顺的本名叫严洪立，当然更不知道严永顺在平寺镇中当过老师。

    今生云越集团在平寺崛起，严永顺的心思提前活络了，准备下海。想做生意，就要拉关系，而最近的关系就是他的学生，简家的小神童。一个有意无意地套近乎，一个想在年轻老师中发掘一批可用的人才，于是凑到一起了。简越很惊讶地发现严洪立老师居然是前世的那个严永顺，立刻留了心。不过能做到这种级别的老板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不要说严永顺，连他这个小老板都满脑子的想法。这家伙是定时炸弹还是可靠的下属和合作伙伴，必须经过时间的检验。

    立宇集团的生态型酒店独立于立宇酒店之外，都由越明平宇投资即平寺立宇酒店投资和直管。人才就是人才，虽然简越这么多年一直按着严永顺，但他在职权范围之内将复杂的生态型酒店发展到了极致，和立宇旅游、立宇农业配合默契。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分寸，从不搀和内部乱七八糟的事，用成绩来树立在大集体的地位。综合素质尚在范立宇之上，对得起“立宇”中的“立”字。

    想到范立宇，简越忍不住叹了口气。前世的范立宇没什么名气，可能腿一直没好，以至于无法发挥其能力。他揠苗助长，不知道范立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完范立宇的事，又想起了贝胖子。简东阳的关系虽多，但铁杆朋友不多，贝卫强是其中之一。他在沪上简家从未见过贝胖子，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胖死了，摔死了，进监狱了，闹矛盾了？不管怎样，贝胖子没去过沪上简家，绝对有原因。两人来往十多年，又是高中同学和上下铺的兄弟，简东阳当时没有大富大贵。最大的可能性是，贝胖子意外身故了，平寺是山区，贝胖子喜欢骑摩托车，即便现在亦如此，摔死了。简东阳一年之内丢了两个兄弟，肯定郁闷之极。

    东想想，西想想，图书馆到了。简越掏出宋高胜给的阅读卡，顺利进入。坐电梯上9楼，找到保管室，在面板上输入850618，很快门开了。一瞅，苦笑，打开的不是503号箱，不知道是谁用了这个密码，但宋高胜不可能记错。关上，重新输入810618，系统显示密码错误；再输入830618，503号箱的门开了。

    简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宋高胜这个大老爷们这么八卦。懒得诋毁，从保管箱里取出文件，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开始阅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A4纸，上面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你看到这张纸，说明我已经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