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药（三）

    简越骨子里是个很洒脱的人，真正后悔的事不多，其中排在首位的是帮康谢摆平贺家。

    高中时的贺靖妍是一个泼辣爽朗、喜欢理清爽短发的漂亮女生，娇小玲珑，典型的小辣椒。聪明，但成绩不稳定，上大学没问题，一本够呛，名校基本无望。高三时，凌碧文利用班主任的特权，将小姑子安排到优等生的旁边。

    贺靖妍的第一个同桌是班里的学霸马运哲，真正的全优生，可惜没能呆多久，因为马学霸月考成绩直线下降。凌碧文好气又好笑，立刻将贺靖妍挪到班里排行第四的女生孙静书旁边。孰料孙静书很不喜欢新同桌，于是贺靖妍只好再次挪窝。

    特权不能滥用，凌碧文决定一步到位，考虑再三，选择了成绩常年在10~15名之间徘徊、不声不响的简越。就这样，两人成了同桌，高考前从未分开过。

    不得不说，凌碧文很有眼光。贺靖妍坐在简越旁边，成绩直线上升，轻松考入赫赫有名的仁和大学读会计——没有选错专业，贺靖妍很细心，不怵数字语言。简越的成绩也不错，不过没有按原定计划上京城理工，而是进了沪上T大。

    大学毕业后，简越回澄溪创业，贺靖妍也没留在省城，在澄溪找了一份工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贺靖妍舍弃大都市来澄溪的目的。简越也知道，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贺靖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一直将其当普通朋友看待。

    麻烦在于，贺海斌在齐悦贸易工作，贺靖妍和小哥很亲，经常有事没事往岩田跑。市区到岩田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贺靖妍好动，经常串门，有时甚至一天两次。只要简越在办公室，她就一定要顺便看看老同学。这个时候，就算是头猪也知道贺大小姐对小简老板有意思。不是看上了钱，贺家很富裕，远比普通家庭富裕。

    贺志永和水燕琴夫妻共育有三儿一女，排行依次为贺厚超、贺文超、贺海斌和贺靖妍。贺厚超和贺文超都很能干，前者经商，资产数千万；后者开厂，资产有过之而无不及。儿子能干，老爹老娘也不差——贺志永虽是农民，但不是普通农民，而是药农加果农，年入过50万；水燕琴在镇上开超市，年入近百万。

    贺海斌不怎么会赚钱，但另一半家里很有钱。凌碧文是独生女，父亲凌兆纲80年代就开始做建材生意，资产过3000万。换句话说，贺海斌夫妻不需要努力赚钱。凌碧文不想去沪上生活和贺海斌放弃教职回澄溪工作，都跟家庭有关。

    贺靖妍是家里的老幺，也是唯一的女儿，比三哥贺海斌小14岁，比大哥贺厚超小18岁，自出生起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凌兆纲都喜欢她，将其当女儿看待。谁能娶到这样的女人，可以立刻摆脱底层的生活，而且不用太委屈自己——贺靖妍长相、身材、气质、学识俱佳。

    在别人看来，简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贺靖妍有些娇蛮，两人是高中同学兼同桌，交往多年，知根知底，婚后相处不是问题。简越不是不知道，但坚持认为简月才是适合自己的另一半，一直不肯放弃。

    简郁骏退出政坛，能量大减，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再说贺家也不是鸡。贺靖妍不肯放弃，简月自然有压力，提了几个条件，其中跟贺靖妍相关的是——婚后简越不准和贺靖妍来往，除非贺靖妍结婚了；如果想保持和贺靖妍的交往也行，离开澄溪去大城市生活。

    平心而论，简月的要求不过分。她不是澄溪人，只是在澄溪读了三年书，父亲的名声在澄溪臭大街，在澄溪生活有压力。两人之间有不少的疙瘩，如果婚后被贺靖妍挖了墙角，她的生活将一团糟。

    简越愁坏了，澄溪是他的事业基地，钱是男人的胆，绝对不能走，因此只能选择第一个。想完全不跟贺靖妍来往难比登天，唯一的出路是等贺靖妍结婚。可是贺大小姐不急着成家，家里也不催，贺志永说，30岁之前结婚就行。

    简月不肯降低条件，时间一天天过去，简越的心慢慢焦躁起来，就在他准备放弃时，峰回路转。

    12年7月，贺海斌邀请朋友和关系不错的同事去一家新开的酒吧喝酒，与一群小流氓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起因很简单，贺靖妍穿得跟酒吧女郎有些像，一个小流氓摸了她一把，她甩了那厮一耳光。结果很不妙，虽然现场的混乱很快被酒吧老板止住，但一个小流氓往后退时踩到了地上的酒瓶，手里的匕首脱手，要死不死地扎上了简越。如果是平时，在白天或者灯光明亮的地方，简越可以轻松避开，但没有如果。他被送到医院急救，贺海斌请了最好的外科医生，终于保住了他的小命。

    此次冲突，最大的亮点是康谢，在对战中以一敌十，将贺靖妍保护得很好，也因此获得了后者的青睐。为让贺家同意两人的婚事，简越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说服了老头老太。当然也跟贺靖妍的年龄有关，贺家有些急，男人30无所谓，女人就有些麻烦了，很难找到好人家。再说康谢不差，比大多数普通人都强，功夫好，厨艺上佳，连挑剔的贺厚超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女婿不算落了贺家的面子。

    简越终于得偿所愿，过得很快活，除了老婆养狗的事，家里几乎无吵闹。可是他过得好，不代表贺靖妍过得好。虽然贺靖妍竭力装作家庭幸福，但两人十几年的友情，足以让简越知道一些外人无法察觉的小动作。此外，贺靖妍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没有怀孕，值得商榷。俞越餐饮非常注意员工的健康，每年都要给员工做体检，康谢的身体指标一切正常。

    每次见到贺靖妍，简越都要反省，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利用的。他劝说贺家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贺靖妍的幸福，而是他自己的幸福和利益，对症下药，一举两得——得到简月，留住康谢。他很忙，和贺靖妍见得少，慢慢把这事忘记了。可是老天不会忘记，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宋高胜和罗江林搜集的情报里，写康谢的部分不在少数，其中有岑山藏宝。现在看来，12年的酒吧斗殴，隐隐有被安排的痕迹。虽然贺靖妍打了小流氓一巴掌，但如果不是康谢火上浇油，对方根本不可能动刀子。

    也许，康谢从见到贺靖妍起，就开始打她的主意，未雨绸缪确保晚年无忧，一举四得——保住祖上的宅基地、避免寂寞、与富裕的贺家建立无法绕过的血缘联系、曲线救国获得俞越餐饮的股份。

    岑山离澄溪市区不远，交通便利，风景优美，经常有人过去游玩，包括外地人。康谢敢在岑阳苑买房，基本可以确定已取得藏宝。可是岑阳苑的别墅很贵，首付加二十年期贷款本息近900万。康谢不会理财，又要藏着掖着，即便能将藏宝顺利变现，也凑不够这个数。换句话说，必须靠未来的收入补充。

    年过四旬的男人身体开始走下坡路，越来越力不从心。对某些需要体力的工种来说，衰老很致命。康谢的厨艺走的是野路子，登不了大雅之堂，随着俞越餐饮的发展，他的分量将越来越低，想确保祖宅的安全，必须想其他的办法。

    俞越烧烤成立时，康谢想要股份，但简越不想给，因为康谢当时的能力不能满足合作伙伴的要求。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双方成功达成协议，如果康谢能做好总厨，再谈入股的事。

    简越不知道康谢当时具体是怎么想的，不过康谢千算万算，没算到看似大大咧咧的贺靖妍实际上是个很细心的人，婚后不久就起了疑心，不肯给康谢生孩子。没有了血缘纽带，如果双方离婚，来自贺家的支援将完全断绝。于是康谢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取得俞越餐饮的股份。孰料俞越餐饮的发展速度远超预期，有些惫懒的康谢跟不上，分量迅速降低，获得股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旅游游到秘密军事基地，绝对不是偶然，十有八九跟贺靖妍想离婚有关。康谢知道简越的习惯，所以来了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瞧，哥哥我没有吹牛，有背景的，你以后用得上。这种情况在社会中并不鲜见，有些人黔驴技穷之后会病急乱投医。如果不搞定股份的事，康谢年老之后会跟他爷爷生前一样凄惨。压力越大，心理越容易扭曲。他的时间点选得不错，因为林弋楠研制出了高效的冷风机，如果电器厂成立，简越花在餐饮上的时间将大幅减少……

    “喂，你往哪看呢？”贺靖妍有些不高兴。

    简越从沉思中恢复，笑道：“小馒头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变成淑女了。”

    贺靖妍悻悻然，“果然是在国外长大的，说话肆无忌惮。什么叫变成淑女？我本来就是淑女！废话少说，你为什么要降我哥的职？”

    简越轻笑：“果然是小辣椒，我还以为你变性了呢。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用管。”

    贺靖妍立刻反驳：“我比你大，如果我是小孩子，你也是小孩子，更不应该管我哥。”

    简越嘿嘿一笑，“我21，已成年，你17，未成年。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护照。”

    贺靖妍翻了个白眼，“那是假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阳历85年6月18号生的，比我小三个月。喂，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简越扭头笑道：“我这几天很忙，没空陪你闲聊，改天去你家拜访。”

    “改天是哪天？”

    “我出国前一定会去的。”

    “一言为定？”

    “一口吐沫一颗钉！你怎么跑到海韵职院读书了？”

    贺靖妍吃了一惊，“你怎么会不知道——海韵职院基础学部是澄溪最好的私立中学。”

    简越也吃了一惊，“海韵职院什么时候开始有中学了？”

    贺靖妍笑道：“你这个老板当得一塌糊涂，海韵教育从99年元旦起就有办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资格，海韵幼儿园、海韵小学、海韵中学都是海韵职院基础学部在管，你居然不知道。”

    简越若有所思，挥手告别，拎着资料往外走，忍不住摇头。中国人的小算盘实在是太多了，欺下瞒上很普遍，无论官场还是民间，上层还是下层，只要放鸭子，再好的模式也会走形。不用想，伍冠威等人是在利用身份之便培养小团体，编织关系网，进——可以扩大在圈子里的影响力，退——可以自成一体。可他们没想过的是，这种类型的团体本质上仍是游击队，看似风光，实则无法长久。如果主力部队无法得到充足的优质兵员补充，辅助力量迟早会直接面临竞争对手的重压。也许是不想长久，宁为鸡首毋为牛后，赚一笔就走，另立山头当老大。也许是其他，不管怎样，海韵教育彻底走形了，已沦为部分人谋取更大利益的工具。大环境如此，短期内无法有根本性的改变。懒得感叹，快步出了图书馆，招呼三位保镖，步行前往行政楼。

    走了一阵，又忍不住想起了康谢，暗叹一声。他和康谢在感情方面实际上有不少的共同点，比如都有些理想化，都很自私。他虽是简东阳养大的，受其影响甚深，但不是简东阳，简月却是袁枫婷的官宦家庭增强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商人家庭和官宦家庭的观念差别也比预想中的更大。他不是普通的小老板，有一手发展起来的可靠的海外关系网，向来不畏惧官僚系统。简月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家里仍保持着一丝心理上的优越感，仿佛真的是下嫁。这种做派让他很不舒服，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将不好的苗头摁下去。

    也许，他对简月的态度如此矛盾的根源是认为坚持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报，既想再续前缘，又觉得是一个错误。他对重生没有任何兴趣，也不需要靠作弊来成就一番事业。即便再三自我催眠，给简月在投资方面安了一份功劳，也改变不了事实——骨灰级老股民兼财务专家袁枫婷才是真正的功臣。在这段感情中，他大败亏输，疏远了亲人，害了多年的老友贺靖妍，还丢了小命。

    想着想着，突然醒悟，自嘲道：“我跟尤海成是一路货色，没事找事，贺靖妍现在好好的。”

    声音很小，但旁边耳朵尖的家伙仍然听到了：“你看到贺靖妍了？”

    简越点头，吕振威笑道：“贺靖妍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94年3月，贺厚超去平寺，她跟着去玩，首次见到了你，对你一见钟情。为了你，她连发型都变了。”

    简越很无语，随口应道：“她那时是个九岁的小丫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吕振威严肃道：“我不是想干涉你的感情选择，也不敢。忠言逆耳利于行，虽然你可能不高兴，但我还是要说。老兄弟都认为你的性格受成长经历影响，偏阴柔，不适合找心机深的另一半。如果你和艾格妮丝这种类型的女人结婚，迟早会后悔的。”

    “继续。”

    “你跟简总本质上是两种人，你是曹cao，他是刘备。”

    简越忍俊不禁，“解释一下。”

    吕振威说：“你虽然jian诈，但不是逆天而行，也不是完全为了自己的私欲。这么多年下来大家都看到了，赏罚公平，言出必行。立宇集团离职率这么低，都是因为大家相信你的为人。相比之下，简总为了自己的野心，开历史的倒车，虽然他在媒体和员工心目中的形象很正面，但骗不了我们这些看着云越集团发展起来的人。云越集团今日的强大，是建立在大批民营企业的尸骨之上。简总从没真正想过双赢，利用资金和规模优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起价格战，摧毁了大批的中小民营企业。他不是看起来很左，而是骨子里就很左。他是新时代的极左派，很会伪装，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是装的。相比之下，看似很左的韦鸣辉有人情味多了。”

    “还有呢？”

    “你们的手段形同质异，你追求的东西跟他追求的东西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你追求的是高平衡和良好的商业环境，以人为本；他追求的是权力控制下的秩序，自命为天。你玩政治是为了做生意，他做生意是为了玩政治。”

    “我不信这些是你分析的。”

    吕振威苦着脸答道：“真是我分析的，我再怎么说也是本科毕业，虽然学校一般，但总是大学。从立宇商超上就可以看出你和简总的区别——你在培养更高素质的供应商和合作伙伴，简总在将大批的同行压向低端，让它们恶性竞争。海韵集团是另外一个例证，它壮大的同时，吉洛工业园其他企业也跟着一起壮大，以良性竞争为主。你给的是苦口的良药，简总给的是诱人的毒药。你是天使伪装的恶魔，他是恶魔伪装的天使……”

    “停！”简越说：“越来越离谱了，你需要多练练，真实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吕振威吐了一下舌头，顺势停住。简越暗暗高兴，伙伴们终于长大了，虽然吕振威说的比较泛泛，但已开始接触比较深层次的东西。保安头就可以做到这样，更不要以头脑取胜的人。假以时日，完全可以替代一些思想老旧、心怀鬼胎的家伙。

    心情好，脚步轻快，四分钟便到了行政楼。上楼直奔院长办公室，敲门进屋，很惊讶地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金布赫。这家伙怎么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