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齐悦（二）

    合资企业有税收优惠，改革开放后，假合资企业比比皆是。在澄溪人和“知情人”的眼中，江南齐悦食品初期是典型的假合资企业，两位中方股东——持股20%的澄溪齐悦贸易有限公司包括董事长雷浩平在内只有10名员工，却出资5000万；持股10%的江南恒强投资没出钱，以所谓的人力资源入股；外方——持股70%的新加坡吉斯普实业公司也没出钱，以技术和网络入股。合资企业的运营资金主要来自于国内银行贷款，外方除公司成立时过来照了一下面，其他时间都像消失了一样，日常经营均是以总经理贝卫强为首的中方团队自行处理，所得利润大半留在合资企业。

    99年3月，吉斯普向齐悦食品注资两亿美元，改变了普通澄溪人的认识，不过“知情人”仍认为齐悦食品是假合资，因为外方注资后只要了东南亚区包括大洋洲的独家经销权，而齐悦食品的海外主力市场是欧洲和北美。

    2000年1月，齐悦食品三大股东同时增资——吉斯普增资三亿美元，齐悦贸易增资两亿人民币，恒强投资增资一亿人民币，股权比例照旧。不仅如此，吉斯普还大幅增加了对合资公司的技术支持，无所不包。不过跟以前一样，没在管理层安插人手，每年底审计一次。

    这么多“知情人”都认为是假合资，澄溪市府于是对管理层和供应商占齐悦食品便宜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公务员还频繁上门揩油，因为他们知道简大老板和侄儿的矛盾。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齐悦食品的中低层员工也加入了分钱的队伍。大家一起动手，自成立以来平均毛利率达30%的齐悦食品，平均净利率只有可怜的12%，2001年更进一步下降到5%，超过10亿的利润被形形色色的人群瓜分。至离职潮发生时，齐悦食品的账上只有3亿人民币。不仅如此，大量外方提供的技术资料还被公司员工倒卖给中小同行。

    8月27日，普汉咨询和齐悦投资完成了对齐悦食品的初步审计，这家总资产达83亿人民币的大型综合性农业企业，经过四年的高速发展之后，净资产只有22亿人民币。最离谱的是，大半的猪不见了。核查人员在养猪场数了三遍，仍只有12万头左右，不足账上的半数。不见的猪去哪了？养猪场管理员说不知道，他们接手的时候，没数过，一时也数不过来，只管喂。

    查来查去，有些数据互相矛盾，核查人员怀疑人事部的花名册有问题，于是调集农场的存档细查。虽然文件不全，但从签名的笔迹来看，过去一年，齐悦食品下属农场的员工流动率远超正常值，至少有两万人曾经在农场里短暂地工作过。金桐镇不大，土著劳动人口只有5000出头，在齐悦食品工厂工作的约1200，自行创业和在其他企业上班的约1500，剩下的1300人，最多只有一半在农场工作过。换句话说，两万的短工绝大部分是行踪未知、背景不明的外地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窝案，很难查清楚。贝胖子断定简越不会细查，也不敢将事情闹得很大。没错，简越是不想将事情闹得很大，但一家半年销售额达38亿人民币的大型企业被人恶意挖空，想上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形式得走走。

    8月28日，江南省经贸委调查组抵达澄溪，了解详情。如策划者所料，几乎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在调查组准备返程时，齐悦食品的外方股东吉斯普实业派出的调查团乘专机抵达句江机场。董事长吉光卓亲自挂帅，股东一个不落。

    “知情人”赫然发现，默默无名的吉斯普不仅不是简越控制的企业，而且来头甚大，背后矗着一个大型跨国农业合作组织格斯普兰联盟。虽然这个什么格斯普兰联盟从没听说过，但从吉斯普五位股东的名片上就可以看出它的实力——吉光卓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和马来西亚华大集团董事，凯尔-艾默生是美国食品巨头通用磨坊董事，贝松-苏里尔是法国食品巨头拉克塔利斯董事，内森-帕尔默是赫赫有名的卡夫食品董事，菲利普-莱诺伊尔是巴西农业巨头JBS集团董事。

    不仅如此，贝松-苏里尔所在的法国苏里尔家族、内森-帕尔默所在的美国维格诺德家族、菲利普-莱诺伊尔所在的巴西莱诺伊尔家族，都是根基深厚的老牌富豪。普通人不知道，情报机构知道，能接触到机密的省部级领导知道，与官场牵扯甚深的阳辉系高层知道。

    事情至此闹大发了，相关人等都傻眼了，韦鸣辉第一时间上门：“如果你能说服吉斯普庭外和解，我们可以加倍补偿你的损失。”

    简越说：“我不缺钱，也不贪心。”

    韦鸣辉说：“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我们终归是无法彻底分开的一家人，你不能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简越冷笑：“谁跟你们是一家人？老韦，你将我的工厂做成了豆腐渣，居然还有脸上门做说客！”

    韦鸣辉辩解道：“我的风格你知道的，齐悦食品工厂施工出问题是内jian在使坏。”

    “不用找理由，没做好就是没做好，滚！”

    韦鸣辉恍若未闻：“格斯普兰联盟肯定是你的幌子。”

    简越气乐了，“以前真没看出你的脸皮这么厚，想套我的话？行，我今天满足你。格斯普兰联盟是国际农业和食品业一个以人脉和技术为主要纽带的组织，或者说高级俱乐部，所以知道的人很少；吉斯普实业规模小，是因为吉光卓大部分时间都在搞研究，也不需要将这家公司做得很大，吉家不靠他吃饭；其他股东平时不管吉斯普，是因为吉光卓是他们的朋友兼校友，如果你查查股东的教育背景，会发现他们都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读过书；吉斯普不管齐悦食品，是因为大集体的运作模式。我急着恢复齐悦食品工厂的运作，不是担心平宇投资出问题，而是因为加盟协议，一旦格斯普兰联盟介入，我很难保住齐悦食品的控制权。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们这群爱国贼将齐悦食品的基础设施做成了豆腐渣，连补救的时间都没有了。现在满意了吧？”

    韦鸣辉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走人。简越望着背影发了一阵呆，转头继续工作。

    官场换届在即，在这个时候出现如此恶劣的特大型涉外经济犯罪案，后果很严重。省领导指示从重、从严、从快处理，省公安厅牵头、多个厅局用最快的速度成立了联合专案组。

    小老板不肯帮忙，大老板无计可施。专案组首先逮捕了以贝卫强为首的齐悦食品前管理层，挨个讯问，稍迟又逮捕了数十名公务员，其中有金桐镇书记、镇长、派出所所长等地方小佬。

    拔出萝卜带出泥，窝案越闹越大，连毫不相关的行业都被波及，涉案总金额过百亿。专案组竭力缩小影响范围，但无济于事，只好抓大放小。饶是如此，前前后后被逮捕的人仍过千。澄溪官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书记市长全部被撸，或撤职查办，或免职调走，或降职。媒体纷至沓来，澄溪迅速出名了，可惜是坏名声。

    9月5日，吉斯普实业接管齐悦食品，并将其更名为吉斯普食品（澄溪）有限公司。澄溪市国资局加入，持股10%。金桐农业合作社转正，以集体土地使用权入股，占15%，投票权由澄溪国投接管。齐悦贸易没有出局，股权降至10%——不是海狼和猿类心善，而是因为齐悦贸易有食品流通许可证，外加齐悦投资是立宇集团的股东。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小恶魔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娃娃。

    简东阳输了，大出血。贝胖子的总资产不足7亿，应付罚款和赔款高达43亿。如果简东阳不帮忙，老同学不被枪毙也要坐穿牢底。很显然简东阳必须得帮忙，就算抛开二十多年的交情不讲，贝胖子乱来跟他的纵容有直接关系。云越集团是集体企业，谨辉集团股权复杂，明铎集团没大钱，华灿食品还在处理乱摊子，剩下的36亿只能由桑泰基金出，而且要先从简东阳的个人资产里扣。补完窟窿之后，简大老板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最多3个亿，比弟弟还穷，家主宝座岌岌可危。

    韦鸣辉输了，不管是不是内jian在作祟，没按图纸施工并造成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谨辉集团该赔的钱少不了。齐悦食品工厂和金桐污水处理厂的检修费用，初步估算约5亿，以谨辉集团的实力，不算什么，但间接损失远高。谨辉建筑的金字招牌被玷污，品牌溢价能力大降。竞争对手趁机发难，谨辉房地产焦头烂额。

    贝胖子输了，输得很惨，不仅倾家荡产，而且将面临至少10年的监禁。他现在是上了号的焦点人物，又有前科，很难获得假释。可以预见，他在监狱里的生活不会惬意。即便简东阳念旧，不计较他脚踩两只船的行为，也不敢给特殊照顾，否则下属肯定要造反。

    阳辉系输了，损兵折将，结仇无数，而且给了上面一个恃宠而骄的印象。受卫强食品牵连，一直稳中有升的华灿食品和明铎集团多位中高层被捕，员工大量离职，加盟者纷纷退却，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戛然而止。

    简越输了，丢掉了一手养大的宝贝的控制权，而且很难夺回来。金桐基地最有价值的资产不是工厂，而是初具规模的生态农业体系，让人眼馋的体系。虽然被贝胖子等人弄得千疮百孔，但可以修复。紧挨着富裕的销售市场，又自成一体，一旦整个体系全部完工，每年的净利将在40亿以上，是实实在在的金宝宝。句江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位置发展如此规模的精致农业，指望吉斯普吐出来显然不可能。吉光卓说得很清楚——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我给了你面子，又帮了你的大忙，你不能言而无信。如果你毁约，我以后在圈子里没法混。

    不知名的策划者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事情闹得太大，引火烧身，上面肯定会下重手，以平息某些势力的愤怒。澄溪发展迅速，过来镀金的背景派不少，这次大多被撸。履历有污点，以后不容易爬起来。

    简越的风格大家都不陌生，虽然齐悦贸易仍在吉斯普食品持有10%的股权，但只是战略投资，不会参与具体经营。澄溪国投和金桐农业合作社有污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代言人，股权调整完成后，吉斯普把持了合资公司所有重要岗位的人事任免权。至此，国内顶级的生态农业基地彻底落入外资之手。格斯普兰联盟国内外成员企业过百，金桐基地的自循环能力很强。可以预见，吉斯普食品未来将大幅减少本地采购量，甚至可能归于零。

    好好的一个“齐悦”变成了“齐苦”，略了解内情的人都唏嘘不已。平心而论，简越没做错什么，格斯普兰联盟也没有玩阴招，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金桐以山地为主，工商业用地有限。齐悦食品控制权易主，金桐就容不下齐悦电器。9月7日，齐悦投资将持有的地皮悉数转让给吉斯普食品，彻底退出了金桐。

    “下一步该怎么办？”姜承佑问。

    简越说：“还能怎么办——去吉洛，吉洛工业基础好，平宇投资在那边有地，而且不少，6700亩。”

    姜承佑说：“那是农业用地，你这次整得澄溪官场鸡飞狗跳，想转成工商业用地短期内只能想想。”

    简越很无语：“老兄啊，吉洛是文青的地盘，我们现在跟文青关系很好。澄溪官场的鸡飞狗跳是他们自找的，你不要搞错了，我才是受害者，伤心又伤神。”

    姜承佑忍俊不禁，“伤心未必，伤神倒是真的。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真的有把握吗？”

    简越点头，“别说6700亩，只要我肯投资，16700亩都不是问题，重量级项目市里不会使绊子的。桐子山北边大约有2800亩地，我想吃掉用作齐悦电器的总部。你多动点脑筋，用最小的代价拿下来。”

    姜承佑想了想，“你准备投多少？如果有个具体数目，我事情就好做一些。”

    简越说：“最低两亿美元，具体多少得看市场调查公司的报告，做生意不能拍脑袋。算了，一并说了吧——我高估了MUZE在防锈领域的研究水平，海边湿度大，不适合建电器厂，所以让你卖掉金桐的地皮。我以后将住在海韵职院附近，桐子山东边有一块地，很不错，靠近水库，视野开阔。”

    “齐悦食品的老人怎么办？”

    “我准备设立澄宇食品，在永安镇澄宇农业总部附近找地皮建厂。从小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不然会再次出现齐悦食品的悲剧。——哪里不对？”

    舒世奇说：“问题是没法慢慢来，澄宇农业是知名企业，我们在食品流通领域的布局完善，网络四通八达，只要澄宇食品开张，发展速度肯定很快。”

    简越略一皱眉，“现在不比以前，竞争对手越来越多。远的不说，吉斯普食品就是个强大的竞争对手，无论比技术还是比资金和渠道我们都没有优势。算了，你们三个忙了一个多月，我给你们放10天的假，回去看看父母，顺便休息一下，工作回来之后再说。”

    海归们喜形于色，立刻告辞离去。简越愣了愣，“你们真累得这么厉害吗？”

    姜承佑苦笑：“你是个工作狂，心态好，又年轻，当然不累。如果不是齐悦投资琐事繁多，我都想给自己放假了。我先去休息，昨晚两点才睡。对了，文化路集团总部已经装修好了，柏华蓝问你什么时候搬。唉，房子是谨辉集团建的，希望不要又是豆腐渣。”

    转眼间又少了一个，连告别都没有。简越忍不住摇头，突然发现自己也累得慌，索性休息。宾馆没什么好呆的，叫了两位保镖，外出爬山。

    刚出电梯，一周不见的吕振威迎了上来：“我假修完了，回来报到。”

    简越翻了个白眼，“我没给你放假，是你给自己放假。怎么着，你老娘放弃上吊的想法了，或者你再找一个更好的借口？”

    吕振威傻笑：“我没打算找借口，就是脑袋过载回去静静。”

    简越哼了一声，“你别忘了我当初为什么挑选你们四个当头，——少在我面前装笨，我比严老师更了解你！如果你真想在齐悦投资工作，就必须遵守我的规矩，我的事，除非我想让别人知道，否则你只能烂在肚子里，能做到不？”

    吕振威重重地点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现在正式参加工作了，不会再随意做事了。”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你99年就参加工作了，不是今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从普通员工做起，试用期为一年。不要怪我没提醒你，邬明松和许守光正在招人，每个部门都有。”

    吕振威瞬间变成苦瓜脸，“你不会真想把我们这些老人都踢掉吧？”

    简越淡淡地说：“96年你们瞒着我情有可原，99年你们瞒着我勉强可以接受，今年你们瞒着我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如果不是你们失职，我就不会丢了齐悦食品。事不过三，你们在我这里的资历彻底清零。回去想想吧，一周内给我答复。”

    吕振威说：“我已经想好了，从零开始，重新获得你的信任。”

    “别急着下决定，”简越说：“你未成年便参加了工作，远比同龄人早熟，是我的直接下属，可以给我电话。江林97年出国读书后，你是事实上的内务部主任。换句话说，你本质上不是失职，而是背叛。不管你怎么弥补，我们之间的疙瘩都无法彻底消除。你去立宇集团工作，跟着严老师，对大家都好。”

    吕振威沉默片刻，苦涩道：“严老师也是这么建议的，我不死心，厚着脸皮过来问问。行，我去立宇集团。”

    简越目送老下属离去，出宾馆左拐，沿山道一路往上。边走边想，轻轻地叹了口气。看似完善的人才策略已被现实证明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没有一个老人能真正达到期望值。不过这事容易解决，外面有海量的人才，只要出得起薪水，不愁找不到合适的，没有必要自怨自艾，真正的难题是合作伙伴的选择。

    “你觉得我在国内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合作伙伴？”

    迪克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在问我？”

    简越点头，迪克斯笑道：“你真是不耻下问，我觉得，你需要一头小老虎——既有领袖魅力和相当强的能力，又有原则和四通八达的关系圈。换句话说，你应该找一个家里有相当政府背景的同类做朋友和合作伙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和睦相处，彼此互补。你出国的时候，他能替你看住庞大的产业，还不会像普通人一样耍小动作。就像你以前说的，能通过正常途径成为亿万富翁的人，不需要动太多的歪脑筋，更能体会到‘双赢’的真谛。如果做不到双赢，‘齐悦’就只是一种理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简越有些模糊的想法瞬间清晰了，知道自己缺什么了——叶林斯基这样的人！更准确地说，是具有沃林斯基特长、叶林斯基性格和关系圈的人！